吃帖美文大放送之一:小镇的吃
“牛佛九街十八巷,中间一个鸭儿凼。五省八庙七栅子,河北老街隔河望。”
牛佛镇在沱江左岸,据考,从北宋年间起,便已是沱江上的水陆大码头,时称高市,却是在江右。歌谣中所说的九街,十五世纪后半叶便已形成规模,而今自然要大得多。
离家时间长了,难免偶尔念及家乡的吃食。
【鸭儿凼的水粉儿】
鸭儿凼在镇中心,老早以前是一个大水坑。民国时有人集资把水坑填了,盖个戏园子,取名“和乐堂”,大戏小曲儿都唱。水凼虽然不在了,但人们还是一直把这儿叫鸭儿凼。由于临近繁华的大街镶边场,所以有好几家饭馆,每到赶集的日子,生意异常火爆。
鸭儿凼最吸引人的是水粉儿——酸辣粉儿。
那卖水粉儿的店子其实真不能叫店子,仅仅是靠在别人的山墙上搭了两间茅棚而已,一间放两张桌子,一间砌两个灶台。灶台临街,上面坐了两口热气腾腾的大鼎锅,一个烧开水,一个炖骨头汤,也算是招徕顾客的招牌了。
要去得早了,你可以挑个位子坐下。
“几碗?”
“一碗。”
水粉儿在灶边的一个大盆里面泡着,穿蓝布围腰的张大爷哗地抓起一把,装进一个长柄的锥形小竹篓里,放到咕嘟咕嘟的鼎锅里面烫上,回身拿个粗瓷碗,舀一勺骨头汤。一分钟左右,把条粉提起来倒进碗里,浇上酱油,醋,花椒面儿,辣椒面儿,姜蒜水,再撒点葱花儿就端过来了:
“慢吃。”
烫,并且又辣又麻,慢慢吃也会出层细汗。
读书的时候,常提一个小木桶儿去烫几碗回家吃。不过却是要等他把坐着的食客先招呼了才会轮到你,所以一般在傍晚时分去。这时候去常常碰到张大爷在“出”第二天要用的条粉,把雪白水芡粉舀到一个漏瓢里,用拳头在上面捶击。漏瓢底部均匀地钻了很多小孔,水芡粉从小孔流出来,越流越细,一遇到开水就烫熟了。捶完一瓢,捞起来,放到盛有凉水的大盆里面待用,那条粉非常细、非常软。在旁边总蹲着一个小姑娘在剥蒜或是洗小葱,是他孙女么?没问过。
鸭儿凼的酸辣粉儿卖了很多年,价格最早是八分钱一碗,那还是七十年代吧。后来一年年地涨成一角二、两角、五角、一块,每一档价格总会维持好些时候。
去年底回去的时候仍是一块,还在那老地方,还是那茅棚。烫粉的却换成了一个中年人,好象是张大爷的儿子,剥蒜洗葱的也不是以前那个小姑娘,嫁了么?不知道,酸辣粉儿还是以前的味道。
【鸭儿凼的豆花儿】
鸭儿凼一家紧挨着一家总共有三、四家豆花店,各有各的生意、各是各的买主。
我喜欢去的是中间那一家,跑堂的叫小英。初初听她这名字让我有些诧异,因为她实在长得很高,手长脚长,脸也很宽,不过五官却生得端正,并且常年挂着微笑,那么小英就小英吧。
豆花儿既可以是早餐,也可以是中午的正餐。豆花儿便宜且实惠,现在也不过是一块五一碗,米饭一角钱一两。装豆花儿的碗不是城里人吃饭的小碗,口径一般在十厘米左右,我们叫“二碗”。一碗豆花、半斤饭,也就两块钱的买卖,无论拉车的、挑菜的,摆摊摊的、赶耍场的,都消费得起。
如今富顺豆花已经遍地开花了,远到苏杭、东北都有“富顺豆花”的招牌,却因水质、佐料和加工的原因而失了原味,真让人担心会坏了这招牌。
富顺豆花最好的不在富顺县城,而多是在牛佛这样的小镇上。豆浆推得细,点豆花仍然是用胆水,蘸水也好。别听富顺这厂那厂的豆花蘸水、香辣酱吹得如何如何,与豆花饭店的蘸水仍是不可同日而语。
小英家的豆花儿又嫩又绵,雪白爽口,不用说,全是石磨推的,沥过豆浆的豆渣还在灶边上挂着呢,想来也有招示的作用。
豆花儿讲求的是要一要鲜嫩,二要绵扎,筷子夹起来闪巍巍地不会掉,在蘸水里滚一下,送入口中鲜辣清香,下饭佐酒均可。豆花吃完了,还可以要一碗“甜汤”,也就是煮豆花煮出来的窖水,所以豆花店都没有另外的汤卖,没必要。
一年冬天我曾在这儿招呼远道来的老同学。走进店子,只最里面靠墙的一张方桌的空了一边。在豆花店从来没有一二个人独占一张桌子的好事,相识不相识的,都挤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倒是从来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满屋子豆花的香味和着火酒味道。
高喊一声:“小英,两碗豆花!”
“马上就来!”灶台边话音刚落,果真马上就端来了。
“两个幺弟吃饭嘛喝酒?”
“来两瓶啤酒嘛。”我同学应道。
“……啤酒哇?我去隔壁给你买嘛。”小英显得有些诧异,那时候小地方还不大流行喝啤酒,并且还是冬天!抬眼四周,正有几个老头捏着酒碗惊奇地望着我们。
买回来的是山城啤酒,其中一瓶还没有什么泡沫,却也没去追究。
这什么事情都不会让你占个十全十美,天道如此。
小英家的豆花是非常好,但蘸水却稍次。豆花蘸水其实比豆花更讲究,除了有糍粑海椒、熟菜籽油、酱油、香油、芝麻、花椒、胡椒、三柰、八角、味精、冰糖这些常规配料外,每家几乎都还有自己祖传的秘方,所以才有家家不同的风味。
牛佛蘸水最好的是麻线市那一家,他们的蘸水格外的香,仔细尝后,你会发现原来他们的熟菜籽油最不一样,是淡绿色透明清澈的,用筷子蘸一点儿来尝,就已经是满口生香,原来他们的秘方就在油里面,选用了与众不同的香料来煎制,那油如此清亮却又鲜香,火候一定把握非常好,油温高了,煎出来就会黑,油温不够,又煎不出味道来。
曾经开玩笑地问过他们是怎么弄的,人家笑笑告诉我没有什么,只加了几味中药而已。中药里面可以用作香辛料的就太多了,无从猜起。
【镶边场的包子】
镶边场有一家的包子最好吃。那一家包子店不在临街,而是在照相馆旁边一条狭长的甬道里面。
甬道只一臂宽,木板壁,很窄也很黑,进去大约有四丈多深,尽头是一个小天井,共住了三户人家,其中一家便是卖包子的。很少有人知道这一家包子店。严格说是在别人家里买包子吃,不是正规的包子店。
我常在这儿等着新出笼的包子,吃完了好去上学。这里一共就两张四方桌,都不在屋里,一张在檐下,一张在天井里,所以记性中的景象,还包括树梢上早晨的阳光,也包括常在人脚边踱来踱去鸡鸭猫狗。
做包子的是两个中年妇女,包子只有甜咸两种,甜的是芝麻白糖包子,糖里加了陈皮末,咸的是芽菜碎肉包子,芽菜既嫩又干净。包子皮薄馅大,出笼时软硬刚刚好,粥也熬得香浓,所以能常吃不厌。
一般卖包子的就会卖馒头,可他们却没有,不知何故。
咸菜自然是免费提供的,一张桌子一盘,不管几个人坐。通常是腌的白萝卜、胡萝卜、蒜苔、莴苣之类的,清脆爽口,也很开胃。
老家的咸菜一般有快慢两种。快的,头一天夜里泡上,第二天早上捞起便可以吃,多是常见菜蔬的根茎,要事先晒得懒蔫懒蔫的,是佐粥妙品,有点类似于成都说的“跳水泡菜”。慢的,多是蔬菜的柄叶,以及生姜长短辣椒,泡出来一般用作烹鱼炒菜的佐料。
【供电所的泡粑、叶儿粑】
供电所是一条小巷,因为供电所在那里。
这条石板巷很窄小,从后街进去,没几步便有一家卖早点的小店,小门小脸儿,照例省得连店名也没有一个,只在受光的一面墙上贴了各种糕点价目,包子、馒头、油条、油饼,泡粑、叶儿粑,豆浆、稀饭。红纸黄字,一手漂亮的赵体行楷,据闻是店老板自己写的,没想到那个矮胖矮胖的老头儿还有这么一刷子。
这家最有名的是泡粑,也就是川北一带叫的“发糕”。
泡粑是把糯米和些饭米泡胀,石磨推浆,加了蔗糖上笼蒸出来的。以前店子里面卖的泡粑好多是加的糖精,不好吃,这家店子从来都是加蔗糖。并且很多人做的泡粑都略带酸味,他们的不酸,糯香绵软,不粗砾、不甜腻,入口化渣,口味很好。
成都一带的“发糕”往往切成方砖状,沿街叫卖,等入口时大多都凉了。家乡做的泡粑一般是呈鸭蛋状,略扁。并且是论个卖。现蒸现卖,所以吃上嘴时还有些烫,佐白粥很舒服。
泡粑估计是因为它“泡”而得名,松软上口,所以如果放量吃,十个八个都不成问题。
叶儿粑也有人叫它猪儿粑,不知是什么由来。
这个是用糯米粉子包的,用肥瘦各半的肉粒加大头菜粒做馅。生糯米粉子不象面粉,揉出来粘性不强,所以要用一片青菜叶子包着上笼蒸。
叶儿粑好吃就一个字,香!咬下小半口,立即肉香四溢。记忆中叶儿粑一般都很烫,也很粘,但就是好吃。有一次在家里吃叶儿粑,见我家那条花狗在我腿边转来转去,就丢了半个给它,结果粘在它上腭吞不下也吐不出,烫得狗东西只有用爪子去掏,最后还是我帮它弄了出来,它也就再不敢吃叶儿粑了。
【油坊街的鸡婆头】
油坊街卖鸡婆头的老板姓温,所以就叫“温鸡婆头”,象成都的“韩包子”、“钟水饺”一样。
为什么叫鸡婆头,从没有问出个所以然来。这东西是把面粉揉得半干不稀地样子,揪一团在手中捏扯成巴掌多宽的薄叶,往开水锅里一丢,一两分钟就熟。一碗大约是三、四张,二汤做底,佐以红油、香油,花椒面儿、胡椒面儿,葱花、蒜泥,连汤带水一大碗呼噜呼噜拔拉下去,擦嘴抹汗吁气,酣畅淋漓!
在自己家里扯鸡婆头吃,多数是用大黄瓜煮汤垫底。大黄瓜淡绿黄色,煮的汤也是淡绿黄色,它的学名是什么还待查查,带刺墨绿色的那种我们叫小黄瓜。
【黄桷树的豌豆粑】
黄桷树在镇西头。丁字路口长了一棵虬错的老黄桷树,所以这儿就叫黄桷树。黄桷树是老菜市口,有一家早点铺子是很合理的,生意也能长盛不衰。
这是一家专卖油条、油饼、油糍、油果子、油炸豌豆粑的铺子,白净的案板,黑亮的油锅,隔条街都能闻到扑鼻的香味。
我喜欢他们的豌豆粑,嘎嘣酥脆。小时候,豌豆粑于我们是比较奢侈的零食,五分钱一个!和一分钱根的麻花、一分钱两根的花杆糖不是一个档次的。
豌豆粑是用白豌豆和了面粉炸成的,形状像摔掉了蒂的茶杯盖子,咬嚼起来咔哧哧地脆香。吃完两个油饼一个油糍之后,再就了豆浆嚼个豌豆粑,另是一种享受。
【电影院的蒸饺】
那家卖蒸饺的关门好多年了,可我仍然记得那味道.
实际上我也只吃过两次,第一次是父亲带我去吃的。父亲为了叫我去拔蛀牙,许了先招待我吃顿蒸饺,由是那蒸饺的味道在印象中非常深刻。电影院这家的蒸饺,个大皮薄肉香,两角略带些胶硬,咬一大口,还会把油滴到桌子上。
第二次是和一个同学去吃的,大约是初一二的时候吧,因为住校,手里便积了几个可以自由支配的零钱。一人吃了一笼,十来个吧,感觉很满足。后来不知何时那里便关门了,改了卖图书。
【鱼市口的桂花肉、酸和汤】
鱼市口是镇上到沱江码头的出口,位于顺河街西头。因其繁华,云集了大小茶馆、饭馆、铁器铺子。从鱼市口下去的河滩,便是卖鸡、鸭、鱼、蛋的地方。鱼市口往河坝走的石阶两边,逢上赶集,常堆满了大背小背的侧耳根(鱼腥草),甚至螃蟹。这两样东西多是买了回去喂猪,侧耳根全是根茎,很少有叶子,有清火败毒之功效。而老家几乎是不吃螃蟹的,不论大小。螃蟹滥市的时候,通常也就三五角一斤,买了喂猪是因为钙质丰富。
石阶左边,有一间很大的茅棚,里面居然摆了六七张方桌,这里也是一个没有招牌的饭馆。老板叫陈志楷,所以这个馆子也就叫陈志楷了。常听人说:“走!今天到陈志楷吃了午饭再回去。”
陈志楷临河,因而也成了夏天水位的标志。“河水好高了?”“涨到陈志楷了。”所以陈志楷这么大规模了还是搭的茅棚,纵算被大水冲了损失也不会太大。
陈志楷的菜便宜,凉菜、炒菜、蒸菜都要比其他地方便宜、量足,别人卖八块的,他收五块六块。到陈志楷吃饭的全是“引车卖浆者流”,稍有头面的人是不会去吃的。但陈志楷能炒出正规饭馆的所有流行菜式,基本是你能点他就能做,并且差不多少。我最喜欢他们这儿的桂花肉和酸和汤。
陈志楷的桂花肉很有特色。七瘦三肥的猪肉剁得细,旺火煎炒至起了细油泡沫时才淋上蛋液,翻炒起锅装盘,中间撒上一撮花椒面儿,再撒一撮细葱花儿,那形色,就真的像盛了一大盘子桂花:肉末色褐,那飘落草丛的老花,蛋末金黄,那是正枝头绽着的那样。既好看又好吃,佐酒下饭两宜。
吃了几次之后我回家尝试做过,居然能做得八九不离十,自认为比其他馆子炒的还高个层面,后来竟成了我的拿手菜式之一。
陈志楷的酸和汤也是一绝。虽然同样是免费的,但并不象其他馆子在开水里加上酱油醋撒几粒葱花就糊弄了。陈志楷和酸和汤要好喝得多,酸咸中夹了点姜辣,然后是浓烈的葱香,葱花儿在深褐色汤上面飘着,并且有大圈的油珠。饭前饭后均宜,开胃爽口,如果喝了几两烧酒,更能体会它的妙处。
我仔细品过那汤味,底子里有骨头汤的味道,但不是二汤,更不是头汤,难道是二汤之后的骨头再熬的?可是这样大量免费提供,怎么也不象。回家后弄过几次,总是要差一大截儿。我问过陈志楷,狗日的癞子只笑不说。戚!一个免费小汤居然也保密。
【横街子的羊肉汤】
那家卖羊肉汤的就叫袁羊子,老板姓袁。原来在镇中心偏东的横街子,后来搬到镇东头去了。记忆中他们好象只卖的是羊肉汤,并不卖炒菜。
袁羊子的第二代传人袁九是我隔班的同学,高中毕业后子承父业,这一晃就是十多年了。
小时候我是不吃羊肉的,从袁羊子门前经过都厌烦,受不了那膻腥味儿!老家所说的羊肉,几乎一律是黑山羊,所以膻腥味重,据说绵羊要好得多。那腥味,生的部分来源于店子门口的肉架,上面挂着羊肉、羊骨架;熟的部分来源于灶头鼎锅里面熬的汤,生熟的腥味混杂着,老远都能闻到。
稍大后架不住别人的胁持去吃过一次之后,才有了改观,原来那汤并不很腥,如果能忽略这点腥味,汤其实还挺香。
羊肉汤论碗卖,羊杂略贵,羊肉便宜。蘸碟分干湿两种。干碟子以辣椒面儿为主,其次是花椒面儿、椒盐、味精,辣得暴烈直爽。湿碟子是青椒斫碎,拌上姜蒜泥、花椒面儿,撒上葱花或芫荽,辣得温和含蓄。
袁羊子的肉细嫩,汤浓白,吃者颇众。吃羊肉汤我喜欢蘸干碟子,辣得酣畅淋漓。肉吃完后把汤也全喝掉(汤不够还可以再要),出层细汗之后全身通透,舒服!
羊肉汤早中晚都能卖。特别是冬天,早上去吃的人很多,能暖和一天呢。
离家多年,饭店、小摊,高、中、低档的各式的羊肉、羊肉汤也吃过不少,但总不及袁羊子的味道深入。
【灯杆坝的杂烩】
小时候偶尔听大人讲“今天在街上吃的杂烩”。
第一次吃灯杆坝的杂烩大约是初中时候,和我爷爷一起。从字面理解,一直以为杂烩就是把式各种肉的弄一锅烩了——压根儿不是这回事,杂烩其实就是粑粑肉,后来也有人管这叫肉豆腐。粑粑肉在老家算是一个大菜,和咸烧白、砣子肉一个级别,须得逢年过节或办大寿才能吃上,没想到在饭馆里居然卖得很寻常。当时很有些感慨——大人多好。
我爷爷打小就很疼我,但我仍不知道那一日他为什么突然带我去上馆子,要知道,农村孩子上一回馆子是多么难得。记忆里好象就是要了份杂烩(或许还有其他菜,但我只记得这),一大盆,寸半宽、三寸长一片片整齐地码在盆里,面上撒了些葱花,腾腾地冒着热气,下面垫的是酥肉和菜苔,好象还有短条粉,汤很多。那盆杂烩,估计大半都是被我吃掉的,爷爷更多的是呵着嘴笑咪咪地看我,他那时已没了牙,所以喜欢吃杂烩。
我爷爷不识字,有一次竟给我买了本《读者文摘》回来,那是第一次见到《读者文摘》,一见就喜欢上了,这杂志后来一直看到高中毕业。
后来曾和我两个叔叔去吃了几次,每次都有杂烩,也另有菜佐酒,喝的是绵竹大曲,那时我已能和他们大口喝酒了。长大后自己一个人也去吃过,一直喜欢。在馆子里吃杂烩,和家里过年吃粑粑肉感觉是不同的,虽然是同一样菜,所以我也一直把馆子里的粑粑肉称为杂烩,以示区分。
家中做粑粑肉,一般要提前一天开始弄。把瘦肉乱刀切分之后,用两把菜刀慢慢地剁茸,老远就能听到,“可可哒,可可哒,可哒可哒可可哒”,宰粑粑肉的声音很有韵律,可能是由于左右手力度不同。于是便有人说“某某家都在宰粑粑肉了,我们也宰吧”。瘦肉剁茸之后拌上鸡蛋、豌豆淀粉以及盐、花椒等佐料用手揉匀上笼猛火蒸,不一会儿诱人的香气便远远地飘了出去。粑粑肉蒸出来是一块很大的肉饼,要吃的时候,只需斩下一方,切了片,用盆儿垫了酥肉、菜苔或芋儿蒸熟就行,这物事嫩而鲜美,又容易消化,最讨老人小孩喜欢。
【镶边场的糍粑】
镶边场有家卖炒菜、凉菜,兼卖包子馒头的大馆子,也是镇是为数不多还卖糍粑的馆子,好象是粮站开的。
糍粑这东西,和粑粑肉一样,也不是时常都有得吃的,农村只有八月十五中秋节才会“打糍粑”。记忆中,打糍粑是比较重要的一项活动,八月十四晚上就要把糯米泡上,第二天一大早起来蒸,蒸熟之后全家动员,一人一根芦藁棒,打糍粑。蒸熟的糯米倒进早已洗净凉干的胆巴碓窝里面,“噼噗、噼噗”地要打好久,才能打又茸又细,粘黏成一团。
馆子里面卖的糍粑是早就打好了的,白白生生地一大圆团放在临街的锅里,下面烧着碳,一个师傅站在锅边要不停地用手翻着,这样才不会被烙糊,人吃的时候又是热的,糍粑又烫又粘,想来那工作不容易干。有人来吃或是买走,师傅便扯一砣来过称,糍粑论斤卖,食量再大的人也吃不过一斤,这东西顶饿,不易消化,所以是劳动人民的恩物。
镶边场的糍粑又糯又软并且没有粗砾,揪一砣在盛了黄豆面儿、芝麻面儿、白糖的碟子里打个滚,吃得人满口生香。在店里吃或是带走都行,冷了也不会发硬。
听说阿坝里面的羌族喜欢用洋芋打糍粑,没吃过,不知和糯米糍粑相较如何。
【河街子的水煮牛肉】
据说有外省人来川,见菜谱上有“水煮牛肉”这样一味便大喜,结果来了还是辣的!川菜中的“水煮”均不要误以为是白水煮的,相反是一般都具备“麻、辣、烫”三个特点。河街子那家(有店名,忘了)的水煮牛肉,除了上述三个特点外,还兼备“鲜、嫩、滑”,夜里想起来,常会教人睡不着。
老家吃牛肉是很有一套的,闻名遐迩的火边子牛肉,薄如册页,和灯影牛肉有得一拼。便是寻常人家的碎牛肉也深具过人之处,切了泡姜泡椒炒小芹菜,香辣异常。
一般水煮牛肉的做法,先用上好豆瓣和辣椒切碎煸至深红,然后加二汤,入料酒酱油烧沸,把切得很薄的牛肉片散入汤中,旺火烧沸后略加翻搅便迅速起锅。盆内用嫩豌豆尖或莴笋叶子垫底,牛肉上面撒一层辣椒面,一层花椒面,淋沸油上桌。上桌时一定还滋滋地响,冒着细油沫,香辣的味道扑鼻而来。
河街子的水煮牛肉,和寻常的做法应该也差不了多少,但胜在嫩滑。有一次掌勺师傅和我们喝了几口之后说,其实关键还是在火候——“我的水煮牛肉,起锅的时候还是生的,端上桌子就熟了!”
【顺河街的烘肘】
顺河街有家永红饭店,多年前是镇上能承办宴席的大饭店之一,远近驰名的“牛佛烘肘”便是他们是招牌菜。
“牛佛烘肘”源起清代,据传曾是康熙年间的宫廷贡品,史称“碗碗烘肘”。老家素有“前蹄后肘”之说,正宗牛佛烘肘全是选取的猪后肘,从猪后腿旋下,齐膝斫去猪蹄,后肘一般就二斤半至三斤,冠状。铁锅烧汤,内加八角、陈皮、桂皮、三奈、花椒、小茴诸般香料,精盐、红糖、料酒、酱油以及多种清火消食的中药材,武火烧开后,文火烘炖两小时左右方成。
烘肘全是论个卖。永红的烘肘,色泽棕红,肉香浓郁,上永红吃饭,几乎是每次必点,不管冬夏。
烘肘端上桌来,内行都是先抽出胫骨旁边的那根小刀样的薄骨头,用它来把烘肘切分开,然后再落箸。这东西肥而不腻,PA(火巴,1声,我想尽办法都整不出这个字来)而不烂,瘦肉佐酒,肥肉拌饭,怎一个爽字了得。尤其是最后把那肉汤来泡饭,咸淡适宜,鲜浓回甜,呼啦啦能整下去三大碗,各种肉汤菜汤,无能出其右者。
个人口感,牛佛烘肘远在东坡肉之上。近年外出打工的人多了,几乎春节之后都会带两个烘肘去外地,到永红这类馆子买塑料袋简装的自己吃,新鲜,并且味道略好一些;去商店买铁听精装的送人,好看。
【余漂亮的蒸笼】
余漂亮是个男的。
余漂亮并不漂亮,非但不漂亮,甚至还有点丑,他的有一个眼睛是白的,乡人习惯管这叫“萝卜花儿”或者“偏花儿”(估计是外伤型白内障)。一开始别人叫他“余偏花儿”,他很不高兴,于是人们改口叫他余漂亮。
余漂亮的馆子在电影院对面,外厅就四张桌子,却蒸、炒、凉、炸、炖什么菜都能卖,也卖小面。沿街的大灶台上,一口铁锅两口鼎锅,铁锅炒菜,一口鼎锅炖着骨头汤,另一口上竖着高高的两叠小蒸笼,不用问,其中一竖是牛肉,一竖是猪肉。蒸笼显着年深日久的黑黄色,最顶上一层袅袅飘着淡白的水汽。
细想起来,他的馆子生意并不见得好。上、下晚自习路过,里面都没什么食客,只逢场天中午人多,但和大街上的喧闹拥挤一比,人还是少。下了晚自习经余漂亮的馆子,时常看到他一个人坐在条凳上拉二胡,有没有生意好象关系并不大,他也不急着关门。
印象中的余漂亮大约三十来岁,人很瘦小,穿了个乌白的长围腰(厨师穿那种),坐在板凳上架起二郎腿,勾首入神地拉着,店里的灯光有些昏黄,什么曲子我并不大懂得,二胡的调调本来多少有些哀凉,他那副光景只会让人觉得落寞。据说余漂亮的二胡拉得很好,对面电影院偶尔有川剧团来,比如威远县川剧团什么的。如果剧团的人手出点什么问题,余漂亮可以到后台去替一替琴师的,镇上另外还有好几个喜欢“吼玩意儿”(票友)的,能够想象他们去剧团帮个腔什么的肯定会有抑不住的兴奋。
我上初中的时候,如果去余漂亮的馆子,多半就吃一大碗小面,算是改善在食堂吃伤了的味口。高中以后,去余漂亮那儿吃小面的时候就少了,手头要稍宽裕一些,去了肯定就是吃他的蒸笼——粉蒸牛肉或是猪肉,记得都是六角钱一笼,我那时食量大,一个人可以轻易吃掉两三笼,但从不敢敞开肚皮吃,毕竟手里的钱仅是非常有限的宽裕。要一个蒸笼,再叫余漂亮给个汤,三碗米饭下去,吃出一头细汗,管饱。
粉蒸牛肉,那裹了粉子的肉好不好是看不出来的,但吃得出来。余漂亮的蒸笼都很好,基本没有巾巾扯扯的肉在里面。酱红色的粉蒸肉上面撒上切碎的碧绿芫荽,还没端上桌,那宽厚的肉香夹着芫荽的清香就随热气散发开来,诱的人直吞口水,在米饭扒进嘴之前,须得尽量忍着不说话。
有那么一次的印象特别深。高中时候吧,好象是学校退了个什么钱,有十几块,家里不知道,因而不用上交,我和另一个同学一起商量,下了晚自习去余漂亮馆子头海操一顿。我们在旁边的商店买了瓶尖庄(五粮液酒厂的),七块还是七块五。在这瓶尖庄之前,我没喝过曲酒,所以老早就对这东西有着无限的向往。提着酒钻进余漂亮的馆子头,我们头一盘就要了四个蒸笼,问余漂亮要了酒杯,第一口下去,砸砸嘴,那酒在嘴里非常强劲地向四周快速扩张了去,留在嘴里虽然有点香气,但余韵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浓烈拱力。我同学也是第一次喝曲酒,我们都分不出真假,小声商量之后,决定请余漂亮尝一杯,看看他的反应。
余漂亮用有些疑狐的眼光看了我们二人一眼,似有说我们都不到喝酒的年龄那意思,然后和我们碰了一下杯,先呷一小口,再一仰脖子喝了下去,又坐到旁边继续拉二胡。
剩下小半瓶儿带了回去。第一次喝曲酒,我们居然都没醉,余漂亮只给我们算了菜钱,汤钱和钱饭都免了。
【沿街叫卖的水豆豉、红豆腐】
早些时候,水豆豉和红豆腐是家家都有做的,并且各家有各家的风味。农家有四个菜坛子是少不了的:一个水豆豉,个红豆腐,一个豆瓣酱,一个酸菜。豆豉有摊豆豉(干的黑豆豉)和水豆豉之分,一般人家都是做水豆豉,一大坛,可以炒菜也可以下稀饭,红豆腐就纯粹是为了下稀饭,我们的土话管红豆腐叫红灰馍儿。很少煮白稀饭,多数时候是煮的红苕稀饭,或是冬苋菜稀饭。
到后来,家境不似早年那么贫寒,豆豉和红豆腐每天都在人沿街叫卖,自己家里也就不大做了,哪天想吃了,买上一点就行。
我们经常在一个好象是姓李的大娘手里买。她的水豆豉和红灰馍儿和我家的口味最接近,水豆豉鲜香,尤其里面的姜茸很好吃。红灰馍儿不硬不溏,很细腻,也很香。她是一年四季都挑来卖,但我的印象却总定位在某个有雾的冬晨,她的吆喝照例拉得很长,长声悠悠地从老远传过来:
“豆豉,红灰馍儿————”“豆豉,红灰馍儿————”
我妈就会叫我或者妹妹去买点来下早晨的红苕稀饭。
【麻糖】
麻糖的糖字念一声,音汤。不知为什么独独在这里要念汤。据汪曾祺老先生的《跑警报》记述,云南把这个东西叫丁丁糖,说“即是麦芽糖”。然而麦芽糖不是稀溏的稠液状么?
卖麻糖的人从不吆喝,他们背一个篾丝背篼,左手拿一个刨状的铁板,右手一个小铁锤,一边走一边敲:
“叮、叮、当!叮、叮、当!叮当、叮当、叮叮当!”
这清脆的声音就是招牌。
麻糖论两卖,几分钱一两。很小的时候,就算是一分钱两块的红苕糖也是奢侈的东西,更不要说麻糖。有一次我姑姑偷偷把我叫到屋旁的竹林里,给我一块用芭蕉芋叶子裹着的麻糖,约摸也就拇指食指一圈那么大,在她衣兜里已经融化成稀溏状了,但仍然被我贪婪地几乎把叶子也吃了进去,麻糖真香啊!
一听到卖麻糖的来,我们这种没钱卖来吃的小孩子就会伴着他的节奏唱“麻糖匠儿,叮叮当,打烂碗,卖婆娘。”甚至追着人家唱。
到不再唱这童谣的年纪,也就有能力买麻糖吃了。
“卖麻糖的,背过来。”
麻糖匠儿把背篼在街边放下来,掀开面筛上面的塑料布,一边把敲得发亮的铁板锲入麻糖边缘,用小铁锤敲击铁板,从那尺余径的大团麻糖上震裂下一小块一小块来,一边问:“打几两?”
“二两。”
卖麻糖的面筛里面有很多面粉,把敲下来的麻糖顺势裹一点,才能避免粘黏起来。麻糖非常粘,在嘴里融化之前,会扯牙齿,因而老年人是不敢吃的。做得好的麻糖是一种纯净、彻底的甜,既不醉人也不轻浮,然而做得不好的却会发酸。
我小学四年级还是五年级吃过一回麻糖蒸核桃,却是当药吃的。妈妈说要给我补血还是补什么,反正是因为我那段时间身体比较差。一大碗,每天蒸化了来吃一点,刚开始很好吃,多几天以后却觉得吃着闷人,估计是核桃的原因。
现在成都也很多卖麻糖的,常见他们穿行于各种麻辣烫、小火锅馆子。卖的方式已发生了些变化,用小塑料袋儿装好了,按份量不同,一块钱或是两块钱一袋。
见着他们我老喜欢问:“隆昌的?”一猜一个准。做小生意的都是一窝一窝的,比如在九里堤做衣服的绝大多数都是富顺人。
“是啊,听口音你哥子也是隆昌的?”
“只隔几十里,牛佛的。”
【凉糕只服漏子糖】
“凉糕哦——,凉糕!漏子糖凉糕!”
夏天一听到人喊卖凉糕,就会扭着爷爷要一角钱,端个碗去打。
凉糕是推米浆子来搅的(搅这字,老家读kao),盛在一个尺五宽、三尺长的方形木盒子里面,凉糕上面有方格,一方就是一碗,一碗一角。卖凉糕的掀开盖在上面的白布,用竹片把米黄色的凉糕划一方下来,用木铲铲到碗里,再横七竖八地划几下,从瓦罐头舀几勺漏子糖淋在上面,甜啊!
漏子糖,应该是没凝固的红糖,薄稠的黑红色液态,但口感和融化后的红糖有明显的区别,是在土糖坊哪道工序出的不太清楚。有些卖凉糕的会用红糖加白糖熬化了来冒充(甚至放糖精),但会吃的人总是能吃得出来的。老家有句俗话叫“男人服婆娘,凉糕只服漏子糖。”
几乎所有的小孩子都喜欢吃凉糕,卖凉糕的也会吆喝“凉糕凉快,吃了不盖铺盖”来逗我们,小时候只知道跟着念,稍大一点,仔细一想:正因为热才不盖铺盖嘛!关“凉糕凉快”什么事。
前些年,一个以前的女同学怀了孩子,初春的时候居然吵着想吃凉糕,都急死她丈夫了。好不容易立了夏,街上有卖凉糕来了,给她端一碗回去,只吃两口就又说不想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