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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骨柔情] 【2024文心雕龙——风花雪月】【龙迹】【009】【完】

本主题由 逍遥夢 于 2024-12-8 17:08 置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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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悬空寺跑 于 2024-12-29 02:54 发表
夏瑾对钱丰的表现怎么那么咬牙切齿,她只是帮一帮马七啊,没必要这么动怒吧
别忘了她弟弟在之前的描述里是什么样子,夏瑾对于滥赌鬼的败家行径不可能有半点好脸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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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逍遥夢 金币 +4 征文期间,双倍奖励!! 2024-12-31 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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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7445

  从昏迷中醒来的夏瑾,感觉四周天旋地转。她不由得摇了摇晕乎乎的头,过
了好一会,耳边渐渐响起潺潺水声。她看向窗外,江水正不断向她的身后流去,
才意识到这晃动感并不是自己的幻觉——自己正在一艘船上。

  船舱并不大,从陈设上看,这显然只是一艘中等规模的渔船,除了靠窗摆放
的渔网、鱼钩外,不过只是摆在中央的一张小桌,和几张布垫罢了。她听见船舱
外好像有人在交谈,但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夏瑾努力回想,只记得自己被不知名的刺客所伤,而后便失血晕了过去。回
过神来,她发现的自己的手臂开始隐隐作痛,才注意到伤口已经得到包扎,但双
手手腕却也被绳索绑住。

  显然,自己应该是遭到了绑架。那袭击者就是钱丰口中说的买走龙的人吗?
他又为什么要刺杀自己?夏瑾的头脑仍未完全清醒,如今思索起来更是倍感难受。

  忽然,船舱的门帘被人撩开,门外的月光正照在她脸上,让她的眼睛有些疼
痛。

  那人躬身进来,放下门帘,坐在小桌的对面,点燃了几支蜡烛。在烛火的映
照下,夏瑾认出,这便是袭击自己的青年。

  「你是谁?」夏瑾的声音冷冷问道。

  那人并未答话,而是将两把刀轻轻放在了桌上。夏瑾认出,其中一把是自己
那把外形古怪的家传刀,而另一把,则是一把与那巨汉金刀卫手中一模一样的金
刀。

  「这是什么意思?这把金刀是你的?如果你是金刀卫,又为什么要无故伤人?
还是说你胆大包天到谋杀了金刀卫,还偷了他的金刀四下招摇?」

  「你认的不错,这一把的确是金刀卫的兵刃,」青年说道,「不过,你何不
再细细看一看另一把——你自己身上的刀?」

  「我的刀?」夏瑾再次低头看去,目光扫过自己的刀,又回看向那青年的刀,
看了好一会,忽然吃了一惊——自己的刀与那把金刀竟何其相像?

  那是她的父亲传给她的刀。自得到这把刀的第一天,夏瑾便一直觉得它的模
样极其古怪。然而此刻,当这把刀与金刀并排放置时,她才终于意识到,这把家
传之刀,本是一把金刀——只是其刀鞘与刀柄处原本华美的黄金雕饰,却已经被
人刻意切除、抹去,转而以粗糙、古怪的纹路所掩盖。

  青年将两把刀轻轻从刀鞘中抽出,微弱的烛火在刀刃的反射下,竟亮如火海,
黑暗的船舱里顿时亮如白昼。

  「金刀……即使褪掉了外面的金饰,它也依然是金刀,」青年笑了笑,「当
你破开门锁闯进来时,我一眼便认出了这把刀。我本以为你是金刀卫,然而…
…呵……」

  「这么说来,你该是金刀卫在找的凶犯?两天前龙升镇的那场命案,便是你
的手笔?若是这样,那你倒也没有砍错人,因为我也同样不会容忍你这种人在龙
升镇胡作非为。」

  「你说,两天前的那场命案,是我做下的?」那青年原本还算镇定,此刻身
体却开始发抖。

  「莫非你要向我伸冤?说那不是你干的,是金刀卫草芥人命想嫁祸于你?这
样的故事也不错,你不妨说说。」夏瑾只是冷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青年突然爆发一阵狂笑,突然门帘再度被掀开,一
名身披锁子甲的持刀武士神情紧张地冲进船舱,却见夏瑾依然被绑在原地、那青
年莫名笑个不停,最终只是摇摇头,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青年没有理会那名闯入者,接着向夏瑾说道:「或许你说的没错,的确是我
……是我害死了他……」

  他停顿了一会,又接着道:「但或许,现在应该要先谈谈另一件事。」

  「什么事?」

  「你为何不想想,你身上会有这把金刀?」

  「呵,家父早在二十年前便是江南巨富,当年南岸一战,金刀卫折损甚多,
有些许金刀被人拾去售卖、辗转到家父手里,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的确,从黑市中买到一把金刀,的确不是什么稀罕事。但事实却不是如此。」

  「哦?」

  「这把刀,本是先帝赐给令尊的信物。」

  「你说什么?这种事你又是从何得知的?」

  那青年苦笑道:「虽然我们从未见过,但我似乎应该这样称呼你——师妹?」

  「……?!」

  在梦中,马七又一次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回到了童年,回到了他最难以忘却
的那个日子——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龙适的日子。

  那一天,他看到龙适在郡守和千百乡民的迎接下,乘着华美的轿子来到了这
个村子。数十名随从高举着镶金的巨大木牌为他开道,并沿途高呼着龙适的名字。
他看到龙适身披红袍、手持宝弓,在人群的簇拥之下,以何等意气风发的姿态步
入祠堂。

  那一天,村中举行了空前盛大的筵席。即使是像他一样无父无母的流浪儿,
也在筵席中分到了滋滋冒油的烤肉与热气腾腾的蒸饼。

  筵席持续了整整三日。在这整整三日里,马七总能看见龙适的身边簇拥着奉
承恭维他的人。无论走到哪,都能听见人们称赞龙适是何等英雄,立下何等不世
之功,又有人说起他幼时如何出众、如何聪慧。人们就像是要把能想到的所有溢
美之词全都加在他身上似的。

  只是这些声音之中,难免也夹杂着些阴阳怪气的嘲弄。偶有些怪脾气的老人,
会私下谈到龙适曾是当地有名的败家子,为了游山玩水,竟将祖产都变卖一空,
如今蒙受天子恩惠,不过是他碰巧走运罢了。但这些细碎而不和谐的声音,很快
就淹没在了其他人的高谈阔论中。

  但马七对人们的谈论并不在意,坐在屋檐下乞讨的他,只是希望这场筵席永
远没有尽头。有时他也想上前去问问,那龙适究竟是何等大官,为什么那些平日
趾高气昂的豪绅乡贤乃至郡守,都对他倍加恭维呢?

  可他只是一个流浪儿,根本没有资格靠近这位乡民口中的英雄。

  第三天的夜晚,也是这场筵席的最后一个夜晚。过了这个夜晚,马七又要回
到流浪乞讨、食不果腹的日子。

  他靠在村中的断墙下,抬头望着月亮。吃饱喝足的马七,此时静下心来细细
观察,忽然发现那明月似乎并没有人们说的那么皎洁,甚至大半都像是沾着污垢。

  「在看月亮?」一个声音在马七耳边响起。

  「嗯?」马七回头看去,这三日在村中风光无限的龙适,竟不知何时也靠在
这断墙上抬头望天,他那身华贵亮丽的红袍子,此刻正被他压在身下当成坐垫,
沾满了泥和灰。

  「是……是你……您是……」马七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慌忙站起。

  「那么紧张做什么,坐吧。」龙适笑了笑,冲着自己身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马七点点头,坐在了他的身旁。

  「你应该认得我,对吧?」

  「当然……村里现在一定人人都认得您的,只是……」

  「只是什么?」

  「您好像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老……」

  「呵,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我应该老一些才对吗?」

  「因为大家都很尊敬您,您一定是很大的官才对吧?但做大官的人,不会太
年轻的。」

  「哈哈哈,真有意思,」龙适笑道,「但你想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我年
纪还不大,而且也不是什么大官……」

  「那为什么……」

  「你先别问,我先问你,」龙适打断了他,「你觉得,这世上真的有龙吗?」

  「龙?我老是听人说起,但以前我爹告诉我,那是人编出来的东西,根本就
没有人真的见过。」

  「你爹现在在哪?我现在可能有很多话要跟他说。」龙适不知为何,脸上竟
有了几分恼怒。

  「我爹……去年就病死了。」

  「哦,这样啊……」龙适叹了口气,「知道吗,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周围
的人也是那样告诉我的,这世上本没有什么真龙,即便有,也不是我们凡胎肉眼
可以看见的。」

  「那你能告诉我,这话是真的吗?」

  龙适忽然站了起来:「如果我告诉你,我见过了真正的龙,你会相信吗?」

  马七想了想,回答道:「我信。」

  「你真的相信?」

  「你刚刚说你不是什么大官,但大家还是对你那么崇敬,那一定是因为你看
见过真正的龙,所以你和别的人不一样,大家才会那样对你的。」

  「哈哈哈哈,你这话可说得好,」龙适笑了笑,但很快表情便又凝重起来,
「但为何世间像你这样的聪明人却那么少呢?」

  「我聪明吗?」

  「比我见过的绝大多数人都聪明得多。」

  「哦……对了,你能不能跟我讲讲,你见过的那条龙长得什么样子?和画上
画的一样吗?」

  「那条龙……」龙适的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下,「那条龙……就像是……」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他的手开始胡乱挥舞。最终他一拳重重捶在墙上,满面
怒容,大吼道:「我说不出来……我想不起那条龙的样子,我……甚至不知道,
我究竟是不是真的看到了那条龙……」

  转瞬之间,他白日里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已消逝不见,此刻却是无比狼狈、近
乎癫狂。

  「……您还好吗?」

  「我……我……」龙适倚在墙上,眼中垂下泪来,「我没事……」

  「您到底……真的见过龙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龙适叹道,「你知道吗?我记得很清楚,
那一天,皇上亲口对我下旨,叫我前去南方寻找真龙。而当我向皇上复命的时候,
我明明两手空空,皇上却说我已经为他找到了龙鳞,甚至告诉所有人我立下了大
功……可我却完全不记得我找到过那样的龙鳞……」

  他抖了抖身上已经脏兮兮的红袍,接着道:「看哪,这就是天子赐给我的赏
物,倘若我没有找到真龙,我又怎么会得到它?但如果我真的找到了,我为什么
一点也记不起那条龙的模样?」

  龙适冲着马七凄然一笑:「你能不能替我猜一猜,我究竟有没有找到那条龙?」

  「我……」马七呆住了,「我不知道……」

  「是啊……你当然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一番发泄像是已经用尽了龙适全身的力气。他又一次瘫坐在了地上。

  「你知不知道,」龙适笑道,「我六岁那年,在父亲的旧书里偶然看到过对
真龙的描绘。二十多年来,我翻遍了所有的古籍、找遍了所有龙可能出现的地方。
虽然很多人都笑话我,但我始终坚信我一定能够找到。可到头来,我向所有人证
明了自己,却唯独没有向我自己证明我自己,你说在这世上还有比我更可笑的人
吗?」

  「既然如此,您为什么不继续去找呢?」马七问道。

  龙适忽然吃了一惊,转过头来看向马七,眼中像是冒着光。

  「如果您真的找到了龙,自然可以再找到它第二次。您说自己不记得龙的样
貌了……那会不会只是因为龙觉得您的心不诚,施了什么仙法让您忘掉了——毕
竟那可是神瑞之兽啊!我听大人们讲过,若不是至信至诚的人,龙啊、麒麟啊、
凤凰啊……这些神兽可不像野兔一样容易让你见到,即便见到了,它们也不会让
你记得它们的模样,否则肯定就要引来更多凡人打扰它们的清净……」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龙适一掌拍在马七的肩头上,「我一定是见到过
龙的,而且只要我再去找,一定可以再次找到它!我不该怀疑自己,我应该现在
就出发!」

  龙适大笑着:「孩子你记住,从今往后,不管谁敢说你不聪明,我一定帮你
当面教训他!」

  他一边笑,一边将身上那件脏兮兮的红锦袍甩下,就像扔掉了一块抹布。

  「我们走吧?」

  「我们?」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徒弟了。有你这样的聪明人帮忙,我这次一定不会
空手而归的!」

  「您的意思是……带我一起去找真龙?」

  「不错!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还要去找一个人——他一定也会跟我一起去的!」

  龙适没有向任何人道别,没有惊动那些已经入睡的高官、豪绅。他拉上马七,
头也不回地向村外走去。

  在前往龙升镇的途中,龙适不断和马七聊起夏云归的事。他告诉马七,那是
他这半辈子中唯一的朋友,在他被所有人视为疯子的时候,也只有夏云归愿意追
随他这样一个不务正业、变卖家产的败家子一同外出闯荡。

  「普天之下,绝没有比他更懂义气的朋友。」龙适说道。

  「抱歉,老爷,这次我不能和您一起走了……」夏云归回答道。

  这一回应让两人都始料未及。

  而夏云归的模样,也与马七想象中的相去甚远。在来到龙升镇的路上,马七
总觉得,他该是一位和龙适十分相似的人物。然而,若说龙适是位潇洒的贵公子,
那夏云归看上去只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佃农。他的个头比龙适高大一些,却显得
很清瘦,皮肤也更加粗糙,一身绸缎做成的宽大衣袍在他的身上显得极不协调。
但他的眼神却十分明亮,那略带遗憾的表情之下,却是掩盖不住的喜悦与满足。

  「你说……不能陪我一起去了?」龙适的声音有些发颤。

  「是,实在对不起了,老爷……」

  龙适对他上下打量了一会,又环视了一圈夏云归的巨大宅邸,笑道:「都说
由俭入奢易,想必富贵的日子,你已经很快习惯了?」

  「啊……老爷您误会了,我是很愿意陪您再走一回的,但不是为了这些,我
只是……」

  他正说着,一个年轻妇人从屋内慢慢走出,唤道:「夫君,是有客人来了么?」

  「啊,夫人?」夏云归慌忙跑去,将那妇人扶住,「你现在肚子里有孩子,
就不要到处走了,这段时间家里不管什么事情都交给我就是!」

  他将夫人扶回屋子里,又慌忙出来冲着龙适道歉:「老爷,真对不起,您现
在也看到了,我……我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有些事,即便我想做,却也不能做
了——或许将来有一天,等孩子安顿好了,这家业有人托付了,到那时我说不定
还有机会陪您游历天下呢!」

  「是这样啊……没关系的,这很好……这很好……」

  「老爷,皇上说了,这里就是我们找到龙的地方,是南方的祥瑞之地,」夏
云归笑嘻嘻地说道,「现在码头和道路都已经在修建了,别看现在这还只是个小
镇子,将来这里人一定也会越来越多,用不了多久,这就会成为方圆八百里最富
的地盘。到时候您一定要回来看看!」

  「找到龙的地方……龙升镇……真的是吗?」龙适苦笑道。

  「虽说我也记得不太清了,不过既然皇上说是这个地方,那应该就是吧…
…不过这倒也没什么关系,毕竟这地方的风可是好得很。老爷不妨和我去楼上看
看,抬眼就能看到江,江对面就是山……」

  「不必了。从今往后,山和水我有的是时间去看。还有……这么多年了,你
还是要叫我老爷吗?」

  「唉,已经习惯了,实在改不过来。」

  「那么你还是叫老爷好了,」龙适道,「我们该告辞了。」

  「等一等!」夏云归忽然叫住他,「老爷,我还能求您个事儿么?」

  「什么事?」

  「等我一会!」他一边说着,一边朝着厨房的方向奔去,不一会便拉着一个
孩子跑了回来。

  「快,跪下,磕三个头!」夏云归冲那孩子叫道。

  「等等,」龙适止住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哎哟,看我这急性子,都忘了先给您介绍了,」他指着那孩子对龙适说道,
「他父亲死在战场上了,前不久流浪到这里。我看他没人照顾,就把他留在这给
些饭吃,平日也能帮我烧个火。之前他听说我是见过真龙的,就非要让我跟他讲
讲那条龙的事……可我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他就整天吵着说他也要亲自去找找
那条龙,我真是拦都拦不住啊!」

  夏云归又对那孩子说道:「孩子,你看,这位就是带我找到那条龙的老爷。
现在他又要出发去寻龙了,你若是有这心,不妨就跟着他去。不过嘛,你现在要
是后悔了,倒还来得及,毕竟风餐露宿那可是……」

  「我愿意去!」不等夏云归说完,那孩子便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啊?你真要去啊?」这次倒是夏云归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那孩子走到龙适面前,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求求您,带我一起去,我也想找到真龙!」

  龙适笑了。

  「好,很好,」他将那孩子扶起,「看来这些年里,世上的聪明人是越来越
多了。既然如此,那你就跟我一起走吧。对了,你今年多大年纪?」

  「我已经十二岁了!」

  「嗯,比你大些,」龙适朝着马七笑道,「反正你也没有正式拜师,那从今
天起,让他做你的师兄,可以么?」

  「没问题。」马七答道。

  「那我们走吧,从今天起,你就是师兄了,你的名字,就改叫龙综。你呢,」
他看向马七,「你就叫龙纪。」

  「从今天起,该怎么找龙,怎么抓龙,必要的时候该怎么杀龙,我这毕生所
学都会慢慢教给你们。只要你们听我的话,迟早能让你们开开眼,看看真龙是个
什么样子……」

  龙纪从梦中醒来,只觉得脑袋十分疼痛,一时之间有些记不起自己究竟在哪。

  「嘿,小七,没事吧?」恍惚之中,他听见有人在叫他。

  龙纪睁开眼睛,眼前之人竟是钱丰。环顾四周,这里正是他在肉铺的宿舍。

  「刚刚……发生什么事了?」

  「你已经昏迷了大半天了!你不记得了吗?之前我跟夏夫人去找那个买龙的
人,夏夫人一个人进了棚屋,不一会我就看见她在里面跟人打起来了,我正要回
去叫人,结果没想到你说你放心不下,自己就跟过来了。」

  「那后来呢?」

  「后来,从旁边不知道哪里窜出来几个人偷袭我们,先把你给打晕了。紧接
着我就看见他们抬着受伤的夏夫人、还有一个不认识的男的,急匆匆地跑了。我
看见他们在码头那边上了船,向上游划走了。」

  「把夏夫人带走了?你知不知道他们去哪了?」

  「我……我……」

  「别支支吾吾的!知道什么就快说!」

  「那个打晕夏夫人的,他临走之前给了我一拳,还让我等你醒过来的时候,
给你带一句话……」

  「给我?是什么话?」

  「别着急,别着急,刚刚我太害怕,情急之下给忘了,我想想,我再回忆一
下……他说……他说……」

  龙纪心急如焚,却只能无可奈何地盯着钱丰坐在原地自言自语。

  「哎呀!」他忽然大呼一声,「我想起来了!」

  「他说什么?」

  「他说:「杀掉师父的,是夏家的人,把凶手带给我,带到下葬的地方来
……』小七,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夏夫人杀了人吗?」

  刚刚怒气冲冲的龙纪,此刻却一反常态地沉默了。

  「小七,你说话啊?我们怎么救夏夫人?对了,我看那人临走的时候还提了
一个铁笼子,里面关着的好像就是那头……」

  「好了,」龙纪打断他,「这件事你不需要插手,我会处理的。」

  「那我该做什么?」

  「先去夏府,把这件事告诉管家,但也要告诉他务必冷静,夏夫人暂时不会
有危险。接着再去一趟衙门,告诉县令还有那位住在衙门的金刀卫,需在镇上提
防南流贼。」

  「南流贼?」

  「你去便是!」

  钱丰慌忙离去了。龙纪不敢耽搁,赶快跳下床推门而出。

  门外已飘起雪花,肉铺里的伙计依然在忙活着,一头肥猪正被两三个人堵在
墙角,嗷嗷叫唤。

  「嘿,小七,你没事吧?」

  龙纪听得出叫他的人是徐安。

  「我没事,出了点小意外罢了。胡老板呢?他好些了吗?」

  「还在为那条龙的事情着急呢,动不动就突然晕过去,不过今天倒是好了些,
起码中午总算是吃得下肉了,」徐安摇摇头,「对了,你这些天打听到那条龙的
消息没有?」

  「我……已经打听到了,」龙纪道,「那东西之前趁乱跑了,后来被一个外
地的客商捡走了。」

  「那还能要回来吗?」

  「那客商刚刚乘船离开了,不过应该还能追上,」龙纪道,「我现在去找他,
到时候我一定会把那东西带回来的。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们照顾好胡老板。」

  「诶,那你……」

  龙纪没有再继续多说,从屋檐下取过一件旧棉衣,转身便走。

  「杀掉师父的,是夏家的人,把凶手带给我,带到下葬的地方来……」龙纪
喃喃道。

  日已西沉,又是华灯结彩的夜,雪花又为龙升镇蒙上一层迷离的薄纱。

  「若是如此,那想必只有一个人知道他的下落了。」龙纪抬头看向远处的凤
凰楼,仿佛又一次闻到了浓烈的脂粉香味。

[ 本帖最后由 逍遥夢 于 2025-1-4 16:59(GMT+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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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顶的征文有奖竞猜里有我设置的一个问题,看到现在的朋友可以去试着猜一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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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时间沉迷打真三起源,这几天会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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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8059

  码头边的风波几乎没有对龙升镇造成太大的影响,凤凰楼也依旧如往日一般
热闹非凡。

  一楼的低等娼妓在忙着脱自己的衣服,二楼的中等娼妓在忙着脱客人的衣服,
三楼的高等娼妓在叫客人帮她脱衣服,而顶楼的花魁则正在想方设法让客人以为
她准备脱衣服。

  龙纪这一次没有去旁边的废弃寺庙,而是从正门走进去。

  「哟,客官您又来了?可是还惦记上次那新来的姑娘?」老鸨笑眯眯地迎了
上来——尽管龙纪上次只是在这花了几两银子的穷客,但对方依然记住了他。

  「不,我找云鸢。」

  「哦,云鸢?」老鸨眯着眼,上下打量着龙纪,但嘴角依然笑吟吟的,「云
鸢姑娘这时候不太方便,客官何不再考虑考虑别的姑娘?」

  老鸨并没有说云鸢在接客,因此龙纪很清楚,所谓的「不太方便」,就是要
他加钱的意思。

  「这些都给你,」龙纪甩出一包银子,「我现在就要见她!」

  孔方往往远比孔子的话更有说服力,龙纪很轻易便得到了登上三楼的资格。

  凤凰楼的几乎每一处角落都有人在寻欢作乐,然而走廊上却几乎听不见任何
动静。在这是出卖淫荡的铺子中,每层楼的墙壁与房门都尽忠职守地将淫荡死死
封在狭小的格间中。龙纪试探性地将耳朵贴在其中一扇门上,才得以听见其中细
微的声音。

  「哎哟,客官莫要胡乱听,」领路的老鸨忙将他拉开,「俗话说非礼勿视,
非礼勿听,客官虽是来享乐的,但行事还是要规矩些,若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东
西,难免会给自己惹上麻烦!」

  龙纪对此不置可否。

  走廊中的第三个是云鸢的房间。老鸨送他到了门前,替他打开了房门,又冲
云鸢打了个招呼,便笑着离去了。

  「客官,别来无恙!」

  屋内炭火正旺,云鸢宽松的丝袍之下,皮肤甚至微微有些冒汗。她将龙纪牵
进屋内,便随手将门关上,紧接着便已开始去解龙纪的腰带。

  「住手,」龙纪冷冷地抓住她的手腕,「我不是来干这个的。」

  「嘻,客官真会说笑,」云鸢媚眼如丝,绝美的容颜已凑到龙纪的跟前,
「这一次,想必您是花了大价钱进来的,倘若不是为了干这个,又是为了什么?
哦……莫非客官还想玩些花样?那小女子倒也乐意奉陪。」

  此刻的云鸢显得有些急不可耐,她扭动着身子,想将龙纪推向床边。龙纪一
个闪身避过,接着捏住了她的肩膀,低声道:「不必和我来这套,你知道我要问
你什么事的。」

  「唉,假如只靠回答问题就能挣钱,我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云鸢叹了口
气,挪开了龙纪的手,缓缓坐回到梳妆台前,「既然客官比起房事,更喜欢聊天,
那就自便吧。」

  「我且问你,两天前,这里是否发生过一起命案?」

  龙纪看得出,云鸢在听见这句话时,身体明显打了个冷颤——尽管屋里正温
暖如春。

  「客官这是何意?」

  「前天晚上,夏谦来找过你,随后便仓皇离开了。紧接着的昨天早晨,官府
便找到了一具无名尸首,而夏谦却突然失踪了——这其中想必应该有些关联,对
吗?」

  「客官可真会说笑,」云鸢给脸颊上补了些胭脂,说道,「此事镇上人尽皆
知,那尸体是在城门前的护城河中找到的,这凤凰楼位处最繁华之地,城中的排
污渠亦不可能从此经过,倘若命案发生在此地,那尸体又是如何跑到城外去的?」

  「我不知道。所以我在问你。」

  「呵,客官您也并非官差,又为何要对一起命案抓着不放?莫非那死者是客
官的熟人?若是客官想玩玩审讯拷打的游戏,那就该提前说清,奴家也好早做些
准备……」

  「别岔开话题,」龙纪斥道,「那死者……他不是我认识的人,我也没有时
间和你玩游戏。既然你说此案和你无关,那便请你告诉我夏谦如今的去向。」

  「哦?夏少爷?我记得上一次已经对夏夫人说明过,莫非她没有转告给你?
——对了,既然是要打听夏少爷的事,为何夏夫人她没有亲自来?」云鸢的语气
忽然有些动摇。

  「她出事了。」

  「什么?」

  「那名死者,是『南流贼』的头领、朝廷通缉的要犯……他的徒弟绑架了夏
夫人,并声称夏谦是杀人凶手,要求我向他交出夏谦,」龙纪深吸了一口气,
「我希望你可以帮我……你一定知道他真正的下落,是不是?」

  「原来如此,」云鸢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这样……便说得通了。」

  「因此,即使你们和命案真的有关,也绝不会有人治你们的罪。而如今你只
需要把夏谦的下落告诉我即可……」

  「但是,你还没有告诉我,我究竟为何要帮你?阁下是个聪明人,一定很清
楚,像我这样的女人,一向是只认一件事的。」

  「你想要好处是吗?」

  「如果只是为了救夏夫人,那么我倒是很乐意帮忙,毕竟夏夫人虽然脾气暴
躁、自以为是、惹人讨厌……但她毕竟是个要面子的人,如果我出手救了她,她
绝不可能吝啬报酬的。只是……」

  云鸢摇了摇头,接着道:「只是你现在打算做的,是拿夏少爷去换她……如
此一来,纵是夏夫人得救了,可夏谦一旦有个三长两短,那她心中还会有半分感
激之情吗?谁都知道,夏夫人对这位不成器的弟弟可是溺爱得很……唉,只怕到
那时,她非但不会感谢你我,还会动刀杀了你我。这等赔本的买卖,就算是蠢蛋
也不会做的。」

  「不会有任何人受伤,」龙纪说,「我保证。我会把他们姐弟都平安带回来。
事成之后,我会保证你能得到足够你满意的报酬。」

  「可是……」

  「算我求你!」

  云鸢转过身,双目凝视着龙纪。

  「这是一笔风险很高的生意,不过……」云鸢道,「人活一世,或许总该冒
一次险的。说实话,在这凤凰楼里的日子,我确实也该受够了——且稍等一会。」

  云鸢说着,便旁若无人地解下身上的薄纱,露出一副白嫩的肌肤。当她察觉
到龙纪正将头撇到一边时,不禁莞尔。

  「客官是花钱进来的,若连这也不敢看,岂非要吃大亏?」

  龙纪不语。

  「好了,客官可以把头转回来了,」云鸢便换上一身便衣,招呼龙纪道,
「跟我来吧。」

  龙纪正要回应,却发现云鸢并没有走向房门,而是忽然从窗户翻了出去。他
连忙跟上,翻到阳台,只见云鸢已冲着东面的寺院跳了下去。龙纪趴在栏杆上看
时,对方已稳稳落在了那座石塔上,正冲着他招手。

  「嘁……」龙纪踩上栏杆,跳上石塔,和云鸢一同落入寺院。

  「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出来?」

  「有人可以从这条路进我的房间,我为何不能从这条路出来?」云鸢笑道,
「更何况,凤凰楼的女人,若非客人出了大价钱,是绝不可能从正门出去的。」

  「罢了,带我去见夏谦吧。他现在在哪?」

  「已经到了,」云鸢指向眼前那座已经垮塌成废墟的破庙,「就在这里。」

  「就在这里?」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你和夏夫人经过这里时,竟都没有往那破庙下面看
一眼吗?」她说着,以某种奇怪的节奏拍掌一阵,又伸手晃了晃悬挂在石塔底下
的铜铃。随着一阵并不悦耳的铃声响起,一个身材消瘦的人缓缓从那废墟下爬了
出来……

  ……

  「师妹,吃些吧。」

  「别叫得这么亲热,我根本就不认得你。我不管你有什么打算,但你别指望
从我身上得到任何东西!」夏瑾对面前的烧饼不屑一顾。若非她向来注重仪态,
此时恨不得以将一口浓痰啐在对面男人的脸上。

  「无妨,时间还长,我们有时间慢慢说起。」

  「我和贼人没什么好说的。」

  「那么你的弟弟和父亲呢?你不想听我说说他们的事吗?」

  夏瑾咽了一口口水,什么也没有回答。

  「你不回答,我就当做是你愿意听我说下去了。首先介绍一下我自己吧,你
若不愿意叫我师兄,就叫我的名字——龙综便是。而那具尸首,是我的师傅,也
是令尊的老朋友——龙适。」

  「我不认识,也从未见过你们。」

  「那想必令尊从未向你说起过他的事?」

  夏瑾沉吟了一会,终于说道:「从前……他常常在饭后向我和弟弟说起有关
龙的故事,他还说他曾经花费了许多年的时间,找到了一条真正的龙……有时他
喝了酒,又会吹嘘起自己当年是如何把那条龙打落下来、如何剥下那条龙的鳞片
……可是那终究只是编给小孩听的故事,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从来没有。」

  「或许从现在起,你应该开始相信了——令尊并没有说谎。」

  「哦?」

  「令尊、也就是我的师叔,他当年和我的师傅一起,找到了一条真正的龙,
并得到了两片龙鳞——事实就是如此,你应该相信。而你手中的这把刀,就是证
明。」

  龙综将那把被剥去金漆的刀在手上掂了掂。

  「就算如此,那也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并不关心,」夏瑾道,「我只问你,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如果我真的是你所谓的师妹,那你为何要把我绑在这里?」

  「这件事,就和你的弟弟有关了。」

  「我弟弟?」

  「你且听我继续往下说吧。那两片龙鳞足以为任何人换取一生的荣华富贵。
夏师叔选择留在龙升镇,做一个富家翁。然而,师傅他并不甘愿止步于此,依然
要再次去寻找真龙。他收我为徒,带我在南方花费了了十余年的时间,可是我们
终究一无所获……」

  他停顿了一下,见夏瑾没有打断他的意思,又继续说道:「忽然有一天,师
傅得到了上天的谕示,真龙将再次降临在龙升镇。在梦中有人告诉师傅,有一条
龙将诞生于『藏污纳垢、纷扰喧哗之地』。师傅告诉我,所谓藏污纳垢却又纷扰
喧哗的地方,定是赌场或妓院——因为那种地方做的是最肮脏的生意,而客人又
向来络绎不绝。」

  龙综笑了笑,接着道:「听上去确实可笑,但师傅对这场梦深信不疑。我们
二人在镇上的妓院与赌场打探了多日,却毫无消息。而就在前天夜里,我离开赌
场,在外面游荡了一会,偶然间撞见一个年轻人正扛着一个大汉在水沟边走动,
那年轻人四下打量了一会,忽然将那大汉推入了水沟。」

  夏瑾的心忽然一紧。

  「我冲那年轻人喊了一声,那年轻人吃了一惊,掉头便跑,慌乱之中,却把
腰间一块玉佩落在地上……呵,那时我竟完全没有在意,只是随手把那玉佩捡起,
便离开了。」

  「难道说……」

  「想来师妹应该已经猜到了。第二天清晨,我迟迟不见师傅现身。直到街上
传来命案的消息,我才意识到,昨晚被推入水沟中的人,正是师傅……原本我并
不确定那年轻人的身份,直到你带着这把金刀现身,又在我面前认出这块玉佩时,
我才想到,杀害师傅的凶手,竟是夏师叔的儿子、你的弟弟夏谦……」

  「不,不可能……」夏瑾连连摇头,「我太了解他了,我弟弟是个混账不假,
但他更是个胆小鬼,就是一只蟑螂都能吓得他大喊大叫,他绝不可能有胆子杀人
……更何况……」

  「师妹说他没有杀人?那么你能否告诉我,在那天晚上之后,他的反应有无
反常之处?又去过哪些地方?」

  「他……」

  夏瑾要紧了牙关。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反驳的余地——事实上,她自己也早在
心中将弟弟的失踪和那桩命案联系在了一起,并自以为或许还有别的可能。直到
此时,她已不得不承认,夏谦真的是杀人凶手。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龙综竟忽然大笑起来,叫夏瑾有些不知
所措。

  「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龙综道,「在昨天早晨,就在我得知师傅的
死讯之前,我真的找到了一条龙……一个没有骨气、卑鄙又无耻的肉铺伙计,开
价十两银子就将那条龙卖给了我。而那所谓的『藏污纳垢、纷扰喧哗之地』,并
不是赌场或妓院,而是猪圈……」

  夏瑾不得不承认,若非是自己仍然在担心弟弟的事,听到这个答案时,她一
定会忍不住笑出来的。

  「而师傅……他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可以见到这条真正的龙了。他就这
样死了,尸体跌入臭气熏天的下水道中,被冲到了城外的护城河里……就这样毫
无尊严地死去了……」

  「我……」夏瑾越发面露难色了。

  「但这依然还不是最讽刺的,」龙综打断她道,「最讽刺的是,我对你的弟
弟,甚至没有资格发表半句怨言——即便他是杀死我师傅的凶手……」

  凶手,正跟在龙纪的身后。

  铁镣牢牢锁住凶手的手腕,厚重的风衣遮蔽着凶手消瘦的身体。若非龙纪的
大手紧紧抓住,这副弱不禁风的身子已几乎要被夜晚的北风吹倒。

  夜已深,但他们已拖延不得。然而在白天贼人们的作乱后,此刻码头上的船
工早已逃走躲难去了,江面上的货船也都被开走。平日里热闹忙碌的龙升码头,
此时竟是静悄悄的。

  「果然已经没有船了么?倘若找不到船,能不能走陆路?」

  「不,走陆路太慢……若是拖延太久,我不知道他会对夏夫人做些什么。」
龙纪摇摇头。

  龙纪望着江面,四下看了一阵,忽然一个声音从背后叫住了他。

  「哟,这位小兄弟,可是在找船?」

  龙纪回头看时,只见一个身躯高大、商贾模样的人,正举着火把、露出一对
泛黄的烂牙、笑嘻嘻地望着他。

  「阁下可有船吗?」

  「有船,有船,」那人回答道,「有艘货船,就停在码头上游的岸边,正准
备发往荆州。若是小兄弟急着赶路,我便顺道带你一程,如何?」

  「多谢。」

  龙纪没有多说什么,便抓住镣铐,随那商人一同走了。

  商人的船比龙纪想象中的大上许多,但依然很拥挤。巨大的木箱塞满了船舱
内近三分之二的空间,剩下的部分,则被其他身材高大健硕的船工占据。

  「货舱里太挤,你的朋友我已安顿好了,但你就暂且委屈委屈,留在甲板上
吧。」那商人笑道。

  「嗯。」

  「这船有些老了,在水上颠簸的很。若是晕船的话,便和我说一声。不过这
船现在是逆流而上,可不便随意停靠,就算身体不舒服,也须多担待些。」

  「多谢提醒。」

  「对了,小兄弟到了之后,可还打算返程回去?」

  「自然是要返程的。」

  「哈哈哈,那你可更是有罪要受了。」

  龙纪找商人讨了件棉衣,在甲板上倚着一面遮风的女墙坐下,将棉衣套住自
己,沉沉睡了。

  ……

  「师弟,看来这次我们又要无功而返了。」

  「没关系的,师傅都说过,神龙见首不见尾,又哪里是那么好找的?」

  「已经将近十年了。这些年,我们几乎走遍了江南的深山,可是依然没有找
到过龙的半点踪迹……人一辈子,有几个十年可以去消耗呢?」

  「人生还长着呢,第一个十年找不到,第二个十年再接着找便是了。」

  「话说回来,师弟你又为什么要跟着师傅去寻龙?」

  「我?说起来,我本来就是个穷鬼,最初只是觉得跟着师傅能有饭吃,就随
他一起走了。」

  「也就是说,你对那条龙其实一点兴趣也没有?」

  「倒也不能这么说,有时候我也会好奇,真龙究竟长什么样子。要是能真正
看一眼,我倒也不枉此生了。」

  「你可真是……唉,罢了罢了……」

  「那师兄你呢?你为什么也要找龙?」

  「如果我告诉你,我想当皇帝,你相信吗?」

  「这倒也没什么奇怪的。曾经我吃不起饭的时候,也想过有朝一日假如我能
当皇帝就好了。」

  「果然如此啊,你的确是这种乐天知足的人。只不过,如今我不懂的是,师
傅他又是为什么要去找龙?十年前师傅主动将龙鳞交给皇帝,就已经功成名就,
本可以享受荣华富贵,如今仍然执意走遍这些穷山恶水。师傅既不贪恋名利,更
并不觊觎天子之位,那他到底为了什么?我问过他多次,可是他从来不告诉我这
么做的理由。」

  「师傅一向就是这么奇怪的人。我猜,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理由吧。但有时
候,可能做一些事也并不需要太多理由吧,至少我们和师傅一起见识了天下各地
那么多的奇景,又何尝不好呢?」

  「呵,你当然会这么想。」

  ……

  「我们在交州寻访了三年了,可是即使在那样偏僻之地,也依旧没有人听到
过真龙的下落。师傅,我们真的还有希望找到真龙吗?」

  「唉,这是没办法的事。徒儿你们看哪,十多年前,这扬州之地还是一片荒
芜,如今却已是人烟阜盛,纵是书上提及此地曾有真龙现身,如今想来也早该迁
居到别处去了——对了,他们这是在庆祝什么?」

  「今天是陛下的生辰,师傅您忘了吗?」

  「哦,是啊。说起来,当年江岸那一战时,陛下还正值鼎盛,如今应是和我
一样老了——阿综,你怎么了,你今天好像很不高兴?」

  「我没什么——对了,师傅,当年你真的向皇帝奉上了龙鳞吗?」

  「我……为师记不得了。」

  「我听说江岸那一战,皇帝已被南军重重围困,却忽然有一条真龙从天上降
临,惊走了南军,这才解了围。从那以后,北军便连战连捷、势如破竹攻入了建
康。此事确否?」

  「江岸那一战,为师受了重伤昏了过去,醒来之后,战斗已经结束了,诸多
细节,如今也已记不清了。可那时我从未听人说战场上有什么真龙降临,想来此
事应是讹传吧。」

  「是这样吗?」

  「嗯。」

  「也就是说,当年北军并不是依靠真龙之力才攻克江南的?」

  「自然不是了——你怎么又关心起这件事来?」

  「没什么……我们快赶路吧。」

  ……

  「阿纪,我头上还有别的白发吗?」

  「师傅,都拔下来了。」

  「唉,岁月不饶人啊。你们都长大了,而我却老了。」

  「师傅不必这么说,您的身体还硬朗着呢。」

  「多少年了……你们跟随我多少年了?」

  「十八年了。」

  「十八年了……你竟然跟着我这个老疯子走了十八年?我竟然耽误了你们十
八年的大好青春,最后却什么也没能留给你们……」

  「师傅别这么说,就算没有找到龙,这些年来我过得也很开心。」

  「呵,看得出来,你对所谓的真龙,其实本没有什么兴趣。为师早就说过,
你是个比其他人都聪明得多的人,本不该在这件事上耽误一生。如今阿综已经离
开了,或许你也是时候该去做些你想要做的事了。」

  「可是……我现在也没什么想做的事……」

  「来,你先坐下。」

  「嗯。」

  「你想不想知道,师傅究竟为什么要花一辈子去找一条龙?」

  「想。」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对外面的志怪故事产生了兴趣。我的祖上已几代不曾
出仕,因此父亲便叫我攻读经史,还叫我长大成人后,定要入朝谋个职位,以重
振家室。可是我嘛,就是所谓的不肖子,对此却一点也不感兴趣。圣人之言读不
下去,鬼神之说却倒背如流……父亲常常骂我,说我们家族既不姓谢,更不在江
南,看这些玄学之说有何用?」

  「这些您跟我说过的。」

  「嗯。但还有一件事我应该没有告诉过你。」

  「哦?」

  「我九岁那年,陪母亲去临近的东海郡省亲。我们住在母亲娘家在海边置的
一栋别墅,有一天晚上,我睡不着,便起来奔到海边,一个人看着漫天的星辰—
—就在那时,我看见天上的云雾之中,竟飞出一条巨大的赤爪金龙。漫天星光都
照在那条龙的鳞片上,闪得几乎我睁不开眼。待我回过神来时,却见它劈开云层,
向西飞动了几里,又掉头一路向南而去,随即消失不见了。」

  「真……真的吗?」

  「那时我不知天高地厚,竟想凭着两条腿追上那条龙。可哪里又能追得上?
等第二天早上母亲找到我时,我却还在林子里发呆。后来我向家人说起此事,可
他们都说是我疯了,还叫我莫要再去听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从那以后,我却真
的像疯了一样,不断去搜罗古籍、打听民间传说。我在头脑里把那条龙的模样一
遍一遍地再现出来,一遍一遍地回忆起它身上的每个细节,一遍又一遍地思考如
何能抓住它。待我长大继承家业之后,更是一遍又一遍地寻访各地,寻找那条龙
的痕迹。而这一找,竟然就是一辈子。」

  「可是,您早就不需要证明什么了,毕竟十八年前,您早就……」

  「早就衣锦还乡了是吗?可是那并不是我想要的。而且,我也并不需要再向
别人证明什么了。」

  「那您又为何……」

  「阿纪,你可听说过『屠龙之技』这个词?」

  「屠龙之技?」

  「古时曾有个人叫做朱泙漫,他是个和你师傅一样疯的疯子。他散尽家财,
花费三年时间,学了一手屠龙的功夫。可是他穷尽一生,却没有在世上找到一条
可以让他下刀的龙。他活着的时候就是一个笑话,在他死后,这个笑话又被后人
们嘲笑了七百多年。阿纪,你说,这个故事是不是很可笑?」

  「当然不是!」

  「当然了,你当然会这么说,可是又有多少人真的明白呢?朱泙漫已经当了
七百年的笑话,接下来你的师傅又会替他把这个笑话再续上几百年。可是我在乎
的是这个吗?不,我依然不在乎。我活着的时候就不在乎同乡人把我看作疯子,
身死之后更加不会在乎后人如何笑我。我在乎的却只是一件事:那就是我已经为
那条龙付出了一切、为这屠龙之技钻研了一生,我只希望能让我这身功夫能有一
处用武之地,哪怕是一次也好。」

  「师傅……」

  「阿纪,这世上比屠龙之技更好笑的笑话还多得很呢:譬如天生善驾船者,
却终身没能走出深山;天生善读书者,却在田间苦耕一生;天生善音律者,却只
配在夜里打更。而天生善屠龙者,说不准却在猪圈里杀了一辈子的猪——这种笑
话可是要好笑得多,却从来不曾有人讲起。而你……你和你的师兄,你们绝不能
活成这样的笑话。」

  「嗯,徒儿明白了。」

  「为师的时间可能不多了。从现在起,你要好好想想,日后究竟该做些什么。」

[ 本帖最后由 逍遥夢 于 2025-1-31 19:37(GMT+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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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

4
字数:7480

  「来,朕想问你一件事。」

  「请……陛下发问。」

  「古人云,所谓天子,乃是天命所归者。世有天子出,则亦有祥瑞出,可有
此事?」

  「是……确有此说。」

  「在朕还小的时候,有人说,天子即位,必有真龙现世。这句话,朕在心里
记了十多年。直到后来,朕有一天突然发现,世上哪有什么真龙,又哪有什么天
命?所谓天子,依靠的并非是祥瑞,而是手中的刀剑——你说,是也不是?」

  「是……是……陛下所言,可谓极确极明……」

  「很好,」龙综从椅子上站起,「来人,用朕的佩刀,将沈太守的首级砍下。」

  「陛下!臣已诚心归顺,陛下为何还要……」

  龙综没有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寒光闪过,他的佩刀已沾满了血。

  「不愧是师傅打造来用于屠龙的好刀,杀人也是如此利落。」他在心中暗暗
感慨道。

  「……三十一年,冬,帝崩……」

  「……其聚贼众数千,据襄阳,杀其太守……」

  一切的进展比龙综想象中的更快。在离开师傅后的短短几年中,他广结人脉,
招兵买马,竟在南方迅速积攒起一支属于他的队伍。这其中甚至还有他父皇曾经
的旧臣与亲卫。随着天子病重的消息传开,原本静如湖面的天下,如今显而易见
地泛起了波澜。

  随着天子病逝、新君即位,天下思乱之人便一个接一个冒了出来。当龙综宣
布举兵之时,几乎没有遭到什么阻碍。

  「成就大业,本不需要什么真龙。」龙综有些庆幸,虽然过去的十多年里,
他把时间耗在了本没有太多意义的事情上,但至少他的确学到了几手不错的武艺
——何况现在他依然年轻,甚至还不到而立之年。他还有很多的时间去完成自己
的事业。

  「……于江南为患。荆襄之民,多为贼所杀……」

  龙综几乎从不约束军纪。每取下一城,便掠夺所有;所过村镇,皆夷为平地。
日复一日,他的势力不断壮大着。权力的美酒在他酿造下日益香醇。在龙综看来,
自己很快就能夺回自己应有的一切。

  然而,他的帝王梦很快就被打断了。当龙综发兵东进,企图顺流而下、攻克
建康时,朝廷精锐已然整装待发。

  「……七月,左将军引兵七千击贼,大破之。复击,又破之。」

  兵败的龙综不断败退。他的自信就如同他的军阵一般,被敌人拦腰砍成了两
段。朝廷的军队日日逼近,他的军队却日日都在败退。他向麾下寻求破敌之策,
却得不到一句有用的答复。

  「陛下,臣听闻南面距此二十里外有一处村庄,相传那里曾有真龙降临。那
里的村人至今还偷偷供奉着一片龙的指甲。若是陛下能得到那神物,或许便能为
三军招来龙气、反败为胜,也犹未可知呢!」

  「呵,可笑至极……」龙苦笑道。

  现如今,他的麾下尽是这样满嘴胡话的马屁精。

  「陛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如今我军士气低落,若是能向将士们宣
告陛下得了真龙之物,有天命锁柜,来日交战,三军上下一定会奋勇当先、舍生
忘死。此事还望陛下详加考虑!」

  「朕知道了。」龙综叹了口气。

  「陛下,」帐外一名兵士忽然来报,「斥候探到又有一支北军正在江北集结,
人数约有上万!请陛下早做应对!」

  「知道了。」龙综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但他的手臂已经开始发抖。

  当晚,龙综领三十轻骑,暗暗向南而去——此时此刻,他不得不为自己找到
一条龙。

  夜已深,村中正无声。骑兵的马蹄声犹如一阵惊雷,惊醒了村中已所剩不多
的留守村民。

  这些村民既无甲,也无兵刃,甚至他们有一半已是病弱无力的老人。龙综并
没有费太多功夫,便把所有人都赶到了一处。

  「说,那真龙留下的宝物藏在哪里!」三十名骑兵纷纷下马,不断用马鞭抽
打、逼问着这群村民。无力反抗的村民被抽得哀嚎震天、鲜血淋漓,却没有一个
人开口回答。

  「继续打!」龙综大喝道,「若是不说,就打到死为止!」

  「住手!」忽然一道刀光闪过,一个身影忽然从房顶一跃而下,众人还未来
得及反应,那身影竟已窜到了龙综身后。龙综心中暗道不妙,试图闪避,可是下
一刻,刀刃已然悬在了他的喉咙上。

  「你是何人?竟敢挟持天子?」

  「天子?」背后那人小声嘟囔了一句。龙综忽然觉得,这声音好生耳熟。正
当他思索脱身之策时,忽然又一个身影从房顶上落下。在火光照耀之下,龙综看
见了那人的脸,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

  「……师傅?」

  「阿综?」

  对面那人抬起头来,正是龙适。不过几年未见,他却好似比龙综记忆中苍老
了许多,但他的眼睛依然明亮,充满光芒。

  显然,挟持龙综的人自然便是龙纪,他那紧握刀柄的手也开始发抖。

  「把刀放下,阿纪!」

  「可是……」

  「放下,莫非你们要兄弟相残吗?」

  龙纪犹豫了一会,终究还是照做。四周兵士见状慌忙围上来,却被龙综叫住
了。

  「不必慌张,」龙综笑道,「他们是朕的朋友。」

  「师兄……」龙纪扫视着一旁遍体鳞伤、瑟瑟发抖的村民,冷冷道,「几年
不见,你已变成了这副模样么?」

  「放肆,竟还敢对陛下如此无礼!」一名老兵举起佩刀,对龙纪骂道。

  「无妨。」龙综尽可能微笑着。他冲着那老兵摆摆手,示意退下。看着师傅
与师弟的表情,这一刻,龙综觉得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位帝王。

  「师傅莫非也是听说此地有真龙遗迹,才到这里来的吗?」

  「不错,」龙适道,「传说百年前,曾有真龙在此地现身,并留下了遗物
……若是真的,若那遗物真的存在,哪怕只是一片龙的指甲,我也定能从其上的
蛛丝马迹推测出真龙的习性,哪怕这是一点进展也好……我只求能看到它一眼。
可是……他们告诉我,根本就没有那样的东西。」

  「哼,」龙综走到那群村民跟前,咆哮道,「我的师傅求你们要那东西,你
们竟敢不给?好,从现在起,我每数五声,便杀一人,直到你们说出那真龙遗物
为止!」

  他话音刚落,屋后忽传出一阵哭声。龙综身后一名士兵迅速会意,三步并作
两步跑去,不一会便提着一个两三岁大的孩童回来。村民中一位妇人见状,哭得
越发撕心裂肺。

  「很好,就从这孩子开始!」龙综说着,刀已刺去。

  「你给我住手!」龙纪挥刀格下,双目胀得通红。他瞪了一眼龙综,又回头
看向师傅,后者却只是低头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够了!」正剑拔弩张之际,村民中,一名奄奄一息的老者忽然开口道,
「你们说的……真龙的遗物,五十年前便早已遗失了。」

  「什么?」

  「但是……真龙降世后,还曾有一位仙人造访过村里,并留下了一本仙书
……那仙人说过,此书可以推算出此后真龙每一次降临人世的日子……倘若你们
为寻龙而来,此书……不妨赠与你们,但是……还请饶过我们这一村人的性命。」

  龙综看着那老人,思忖一会后,向那提着孩童的士兵打了个手势,示意将孩
童放了。龙纪见状,也终于收回佩刀,叹了口气。

  「那书……就在祠堂的地砖下,你们拿去便是……」老人说完,便已断气。
接着龙综便命人将祠堂地砖撬开,果然寻得一本古书。翻开一看,却都是龙眉凤
舞的古怪文字,甚是奇罕。

  「师傅,」龙综向龙适行了个礼,将古书递去,「徒儿看不懂这字,您可识
得?」

  龙适翻了几页,又抬头看了一眼龙综,缓缓道:「此乃上古文字,为师认得,
但破解开来还需些时日。」

  「原来如此……罢了,」龙综笑道,「师傅、师弟,何不随我一起回去?虽
然如今朕被众人拥为天子,但曾经和你们同甘共苦的日子,亦不会忘。日后自当
和你们同富贵。」

  「嗯。」龙适按住了正要发言的龙纪,自己只是平静地点点头。

  龙综满足地笑了。这一夜,他不仅和师傅、师弟重逢,而且找到了「真龙遗
物」。三日后,在他的军营中,龙综将师傅与师弟牵到众将士面前,并向大家宣
布他们二人已向天子献上两片「龙鳞」。将士无不山呼万岁,真龙现世的神迹一
传十、十传百。很快,因连连败阵而士气低落的士卒仿佛又激起了勇气,在朝廷
军队的又一次进攻中,竟守住了阵地。

  人人的脸上都挂着笑意,除了两个人。

  「师傅,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我不明白师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龙纪说道,「更不明白您为什么会变
成这样。为了找到一条真龙,难道真的不惜要做到这种地步吗?师兄他已经疯了,
可是您却丝毫没有阻止他!」

  「阿纪,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要好好想想,日后自己究竟该做些什么。
而现在,阿综他已经想明白了,他也在追寻他想找的那条龙,为此,他不惜变成
和我一样的疯子……我有什么理由指责、制止他呢?」

  「我不明白,我完全不明白,」龙纪连连摇头,「我只知道,曾经的您,救
下了一个穷困潦倒、走投无路的孩子,而如今面对一个同样走投无路的孩子,您
为了得到一本所谓的仙书,却放任他去死。」

  龙综没有说话,他的眼睛仍只是死死盯着自己面前的那本仙书,仿佛要用目
光将纸张穿透似的。

  「师傅,」龙纪叹息一声,「许多曾经我自以为明白的事,如今我却越来越
不明白了……如今我甚至开始怀疑,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龙了。」

  「你就是来说这些的吗?」

  「我是来向师傅告辞的,」龙纪说,「恐怕我的确是无缘见到真龙的模样了。」

  「嗯,」龙适的语气依然很平静,「那么去做你想要做的事吧。」

  龙纪跪在地上,向师傅磕了三个头,转身向帐外走去。

  「临走之前,为师在告诉你一件事吧,」龙适说道,「这本书,不过是一本
老旧的历法罢了,上面写的东西,只能教人何时播种、何时收获,教不了如何找
到真龙……早在那间祠堂中,我便看明白了——但这件事我不会告诉阿综。」

  「是吗……」龙纪叹了口气,但依然没有停留的意思。而正当他走出大帐,
忽然听得夜空中一声尖锐的嘶吼响起。

  「敌袭!」

  龙纪眼前的一切,顿时陷入混乱。东面的营帐腾起火焰,西面的马匹纷纷受
惊乱奔,北面的卫士高呼兵败,南面的人头爆裂开来。一时之间,各营之间不得
相顾,人人只知逃命无心恋战。

  「……八月,乃自引精卒千人,夜击贼营。克之,俘斩万计。」

  龙综败了,败得突然,也败得彻底。突围之后,他的身边不过只有包含龙适、
龙纪在内的七八人。而他本人也已伤痕累累,血流不止,而龙纪为了将他从死人
堆中挖出来,身上同样留下了几处重创。

  当龙综看向身旁架着他的龙纪,对方望向他的眼神却近乎怜悯。

  「顺着小路走,他们追不了这么快的。」

  这是一条夹在两座高山之间、鲜有人知的小路。而这条小路,则是龙适年少
时和夏云归南下寻龙时偶然发现的。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龙综竟将营帐扎在了
离这条小路不远的地方。

  「只要穿过这里,出了山谷就是一片树林,穿过树林就是长江。只要沿着江
水找到一条船,就能摆脱追兵了。」龙适道。

  然而,小路尽头的谷口之处,一声断喝打断了所有人的念想。

  「害民贼,还不束手就擒!」

  龙综勉强提起力气,却见谷口处已有数十名甲士拦住去路,为首之人脸上沟
壑密布、看起来已年近半百,但他高大健硕的身体,则让任何人都无法小看他。
他的手中正提着一把厚重的环首刀,双目爆发着愤怒的火光。当他立在这群残兵
眼前、发出一声大喝时,连身旁的两座高山都像是要被震裂。

  「这声音?」龙适愣了一下,缓缓走上前去,「是你吗?夏兄弟?」

  「你是?……老爷?」

  「兄弟?夏云归?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方才豪气干云、气吞山河的夏云归,此刻竟忽然手足无措起来,
「我听说荆州这边有贼人作乱、到处杀人……王将军带兵南下路过龙升镇的时候,
我就请他带我一起来……开战之前,我记得这里有条小路,跟王将军说了,他便
让我带人在这里等着,如果有败兵从这里通过,就……就叫我全部截住,一个不
放……」

  「夏叔叔,」龙综推开龙纪,拼尽全力走了几步,「多年不见了,您还记得
我吗?」

  「你是……你是……」夏云归张大了嘴,盯着龙综的脸,看了半晌,忽然如
梦初醒,「你是当年那个孩子?」

  「我就是贼首,」龙综不禁笑了,「您拿我的人头,回去向王将军邀功吧。
这些人只是附近的山民,碰巧和我同路罢了。」

  夏云归的嘴唇颤抖着,但终于还是向身后甲士发令道:「将他拿下!」

  「且慢!」龙适忽然喝道。

  「老爷?您这是做什么?」夏云归惊呼道,「您和贼人没有关系,您快走吧!」

  「他是我的徒弟,」龙适道,「我是他的师傅,我教养了他近二十年,把我
的毕生所学都教给了他……留给我这种老东西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但或许有朝一
日,我的徒弟就能抓到一条真正的龙……即便他犯下滔天的罪,我也不能看着他
死。兄弟,我知道我不配这么说……但是我求你,求你放他一条生路。」

  「师傅!」龙综、龙纪几乎同时发出呼喊,可龙适充耳不闻。

  夏云归低下头,沉吟了好一会。

  「不行,老爷,」夏云归道,「他是贼,杀人害民的贼。您对我有恩,先帝
也对我有恩,我不能放他走!」

  「那么对不起了,兄弟,」龙适缓缓拔刀出鞘,苦笑道,「我本不希望把自
己为屠龙而创立的刀法用在杀人上……但天意难测,世事就是如此可笑。」

  「师傅,您……」龙纪想伸手拉住他,但重伤的身上已没了力气。

  当黎明的太阳升起时,龙适的身上,已沾满了二十个人的鲜血。

  夏云归的尸体,永远被埋在了山下。他的坟前,是龙适用刀和血为他刻下的
墓碑。

  「琅琊寻龙义士夏云归之墓」。

  夏瑾摸着墓碑,早已泣不成声。

  「令尊死在了这里,」龙综说道,「那天死的人本不该是他,而杀死他的人,
也本不该是师傅。」

  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抽泣的夏瑾,继续道:「夏叔叔和师傅,他们本该是世
界上最好的朋友,而如今,师傅却又死于夏叔叔的儿子之手……可是,这或许反
倒是师傅有意为之的结果吧。如今想来,他为何忽然说自己要去龙升镇,想必便
是他早已决定将性命交还给夏家……让自己死于你弟弟之手,死于夏云归的后人
之手……」

  龙综闭上了双眼,又回想起那日师傅兴奋的模样。

  「徒儿,我梦到了,我真的梦到了!去龙升镇,我们去龙升镇!在那里,在
那藏污纳垢却又纷扰喧哗的地方,就是真龙现身的地方!不会错的,这一次我们
终于能见到真龙了!」

  「可是师傅,事到如今,我们还需要找下去吗?」

  「不要说这种话,为师为了找到这条龙,五十年来,已经什么代价都付出过
了,可你以为师傅会就此放弃?笑话,哈哈哈哈哈,为了找到真龙,即便天崩地
裂,为师也至死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动摇。阿纪走了,夏兄弟也走了……为师自知
大限将至,而如今留在身边,能为我这个老疯子作见证的人,也就只有你了!阿
综,从现在起,把那些乱七八糟、惹人烦心的事都抛之脑后,我们去龙升镇!」

  龙综叹了口气,睁开双眼,却见夏瑾止住了哭泣。她深吸了一口气,回头对
龙综冷冷道:「既然如此,你对我和我弟弟已无仇恨,又何必还要将我绑来这里?」

  「正如师傅一定要不顾一切保下我的性命,我也必须尽到身为徒弟该尽的职
责,」龙综的声音依然平和,「我已经失去了一切,即便得到了真正的龙,也不
可能换回我真正想要的东西。事到如今,我已经是一个该死的人,我不再期待什
么,甚至是连复仇都毫无意义。我想要的,只是和杀害师傅的人有一个最后的了
断,就像是师傅和夏叔叔那样……让他杀了我,或者我杀了他。只有这样,我们
两家之间的恩怨,才算是彻底勾销。」

  「你休想!我绝不会让你杀掉夏谦的……何况他早已失踪,想必是事后已经
逃得远远的了,你凭什么觉得你还能找到他?」

  「如果是那样,那么只好委屈同为夏家后人的你来和我一战了……」龙综道,
「以女人的标准来看,你的武功并不差,倘若是和我正面相敌,未必不能杀死我。」

  「你真是疯了!」

  龙综不置可否,只是望向远方。

  「回营吧。但愿他能快点找到我要见的人。」

  「小兄弟,你要见的人便是在这一代等着么?」

  已是日落时分。身材高大的商人望着江岸,拍了拍龙纪的肩膀。

  「嗯——看见前方南岸那片树林了吗?就让我在那下船便是。」

  「就是那里?呵,可真是处好地方。如此密林,少说可埋伏下三四千人马
……小兄弟可得小心些,莫要被贼给偷了。」

  「嗯。」

  「也罢,我下去叫他们准备靠岸。」

  不一会,下方传来船工们呼喊声,船只在湍急的江流中缓缓靠向南岸。不一
会,那商人便回来了。

  「小兄弟,你的客人也给你领回来了。下船时小心些。」

  「嗯。」龙纪抓住那锁链,将那人轻轻拽到身旁。待船靠岸停稳,便见岸边
正站着十来个身着甲胄、面目凶恶的大汉,见有船靠岸,纷纷警惕起来。见二人
下船,一个个连忙抽出兵刃上前。

  「什么人?」

  「你们老大要我带来的人,我带来了,」龙纪冷冷道,「这船是路过的商船,
顺风送我一路,放他们走就好。」

  「商船?哼……」那为首的一名甲士皱了皱眉头,「先别叫他们走,留两个
人看着他们,其他人先跟我上去看看卖的什么货。」

  「是。」随着他一声令下,其余人纷纷跃上甲板,不顾那高大商人和几名船
工的连连阻挠,纷纷闯进船舱。

  「哎哟,小兄弟,我好心带你一程,你怎地把我带到这山大王跟前来了!哎
哟,哎哟!」商人面色沉痛,止不住地哀嚎。

  眼看见有人闯进来,船舱里的船工无不大惊失色,纷纷避让。然而船舱里满
是货箱,本就狭窄的走道如今又塞进来这么多着甲大汉,更是拥挤不堪。

  「哎哟,好汉,我们带着的都是些……不值钱的货物,且放我们一马吧…
…」

  这谎话编的并不高明,因为明眼人都能看见,紧邻楼梯处的一只木箱中,一
节亮闪闪的丝绸已从缝隙里滑了出来。

  「呵,值钱不值钱,我们看过了才算。」

  「别翻……别翻哪……」那商人跌跌撞撞走下来,高大的身躯几乎把楼梯口
塞住了。

  「给老子闭嘴,要是再不老实,先把你给剁了!」他口中骂骂咧咧,但嘴角
已经压不住笑意。

  说着,那甲士便去揭木箱的盖子。

  「哎,怎么就动起手了,别动手,别动手哇!」

  当那商人喊出第三个「动手」时,船舱中几十个大木箱的盖子几乎被同时揭
开,几十个壮汉从几十个木箱中站起身来,每人手中各持一根矛头,从四周照着
甲胄缝隙之处便刺。这袭击可谓始料未及,十来个甲士根本来不及反应,回头想
逃时,楼梯却早被那高大商人堵得严严实实。转瞬之间,十来个甲士皆被搠死在
船舱里。

  而岸上留守的二人,听见船舱里此起彼伏的惨叫,心知不好,转身就逃,但
还没来得及迈出几步,就已被龙纪如杀猪一般、从背后一刀一个扎穿了脖子。

  「哎呀,真是有惊无险哪!」那商人擦了擦头上的汗,脱去身上的宽大长袍,
显出一身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锁子甲。

  不多时,十来个船工已换上死者身上的甲胄,从船上一个接一个走下来,站
到龙纪身边。那「商人」在甲板上清点了一遍人数,点了点头,冲着龙纪笑道:
「小兄弟,这几个人就交给你了。此行务必小心,莫要让无辜之人为此丧命啊!」

  「是,王将军。」龙纪冲那人行了个礼。

  不一会,船舱中的其他人也纷纷走了上来。这群人则身着布衣,身备短刀、
弩箭。其中一人捧来一把金刀,王将军轻轻接过,发令道:「你们跟我来,待天
色再黑一些,便依照计划从侧面摸过去。脚步都给我放轻些,谁惊动了敌人,我
这刀就要砍在谁的头上,记住了么?」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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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来了吗?嗯,很好。」龙综听完哨兵的报告,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龙综觉得,在这种时刻,他应该感到十分紧张——这或许就是他最后的时刻、
他迎来自己人生最终结局的时刻。但事实上,他的心中竟然平静得反常,连一丝
起伏都没有,就像曾经在山巅上,和师傅、师弟一起看着夕阳西下一般波澜不惊。

  夏瑾依然不肯吃饭。她的眼神甚至已经比龙综还要死气沉沉。

  「师妹,你的朋友已经把我要找的人带到了。」

  「……还是找到他了吗……不要伤害他,直接杀了我便是。」

  龙综没有理会她的要求,只是将她轻轻拽起。

  「事已至此,我已不想再牵连无关的人。待这场决斗结束后,无论我是死是
活,都会放你离开。」

  金色的落日微光穿过黄昏的树林,照在树枝的积雪上,闪着白银的光泽。四
周一片死寂。龙综的营寨就立在树林中央,几个疲惫的老兵倚靠在围墙上,冷风
吹得他们身上的锁子甲咧咧作响。

  龙纪被身后的甲士拥至营门前。他抬头看向围墙上的老兵,高喊道:「开门!
我把你们主子要的人带来了!」

  营门开了。开门的老兵用他那已经混沌的眼睛打量了一会龙纪,便道:「嗯,
进来吧。」

  他将龙纪和身后用铁链铐住的斗篷人引至主厅,其余甲士各自散去。

  龙综和夏瑾就在那里等着他们。最惊讶的人自然是夏瑾。

  「马七?」当龙纪走进屋中,夏瑾不由自主地惊呼了一声。

  龙纪对这声轻呼充耳不闻,仿佛根本不认得这名字。他的眼睛只是死死盯着
龙综。

  夏瑾看着龙纪,又看着龙纪身旁那身披斗篷、被镣铐紧锁的人。她猜到那人
便是夏谦……一时之间,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对龙纪抱有何种感情,究竟是感激
他的救命之恩,还是怨恨他将自己的弟弟拖入火坑。

  「你来了?你身后之人,应该就是杀害师傅的凶手了,对么?」

  「不错。」

  他没有再称他师弟,他也没有再称他师兄。二人交谈的语气,犹如两个最熟
悉的陌生人。

  龙综对屋中其余几位护卫下令道:「你们都出去吧。」

  「陛下,我们还是……」

  「无妨,他没那么容易杀死我的。你们听令行事。」

  「……是」

  他看着自己最后的亲信离开,却像是松了口气。

  「为他解开镣铐吧,」龙综一边说着,一边从身旁拿起两把金刀,并将其中
一把褪去金漆的递给龙纪,「我和他,各用一把,单打独斗,直到我们其中一人
倒下。但愿他从夏师叔那里学的武功不会太差。」

  龙综接过了褪漆金刀,并解开了那人手上的镣铐,却并没有将刀递给他。

  「你还在等什么?」龙综冷冷道。

  「夏谦杀了师傅,因此你想要再杀死夏谦为师傅报仇,是吗?」

  「这不是报仇,」龙综回答道,「我很清楚,师傅对杀死师叔之事一直耿耿
于怀,他是自愿选择了葬身于夏谦之手。我对他并没仇恨,也不配有仇恨。我此
生没能做成一件事,我看着自己不断从一个笑话变成另一个笑话。我的一生除了
遗憾以外,什么也没能剩下。而现在,我至少可以为这世上唯一在乎我的师傅,
尽完作为徒弟的最后一件义务。」

  龙纪打量着眼前早已陌生的师兄。细细算来,龙综应该还不满三十,面容依
然年轻甚至俊朗。可是他的神情已毫无生气,整个人已如风中残烛。龙纪又回想
起曾经他自称天子之时,那趾高气昂、生杀予夺的模样,与如今的他俨然判若两
人。他手中抓着的金刀依然闪闪发亮,但他的双眼已是黯淡无光。

  显然,他现在的样子,已根本无法杀死任何人。

  「的确,你根本不是在寻仇——你是在寻死。你只是希望让夏谦杀了你,这
样便算是体面的解脱了,是么?」

  「呵呵……」龙综只是轻笑了几声,竟没有反驳,「是又如何?莫非你希望
我好好珍惜自己的性命、杀掉夏谦?」

  「你要的人,是杀害师傅的凶手,对么?」

  「当然!」

  「那么我带来的,便是你要的人。」

  「什么……你说什么?」龙综吃了一惊,这一次他听懂了龙纪的言外之意,
转头看向龙纪身旁那披着斗篷的人,「莫非他不是夏谦带来?那此人是……」

  「呵呵呵……阁下一口咬定杀死那人的是夏家少爷,多少也有些太过武断了
吧。」那斗篷人忽然开口笑道。这一次,不只是龙综,就连夏瑾也要大吃了一惊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而且她认得这声音。

  云鸢褪下身上的斗篷,显露出一张倾城的绝美面容,冲着龙综和夏瑾妩媚地
笑着。

  「你……你是何人?」

  「奴家不过是凤凰楼的一个婊子,阁下贵为皇亲后裔,就不必屈尊问奴家的
名字了,」她依旧笑吟吟的,「阁下只需要知道,奴家便是您要找的杀人凶手便
是。」

  ……

  几日前,凤凰楼中。

  「嘿,姐姐,你看见那个老头子了吗?」

  「你是说坐在角落里的那人?他怎么了?莫非昨晚欺负你了?」

  「若是我要把欺负过自己的客人都给你介绍一遍,那怕是讲到明年开春也讲
不完。」

  「那他有什么特别的?」

  「姐姐莫非还不知道吗?他已经在这楼里住了好几天了,一整天都住在这里,
几乎没出过凤凰楼……偶尔他也会稍微出去一会,但没过多久又会回来。可是这
几天里,他吃的是最便宜的饭菜,睡的是最底层的房间,没点过一个姐妹,也没
去楼上看过一次花魁。他甚至连酒都没有喝过一杯。」

  「哦?那妈妈竟然没有赶他走么?」

  「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了。尽管如此,他的出手却阔绰得很。每次妈妈过去
向他搭话,他就甩出一锭银子叫别烦他。之前我趁着闲工夫偷偷想过去勾搭勾搭
他,他却只问了我一堆莫名其妙的问题,我答不上来,他便皱着眉头打发我走了。」

  「他问你什么?」

  「他问我一些关于真龙现世之类的事……我本以为他跟那些外地客商一样,
是听了那些传闻来龙升镇玩乐的,便和他讲了讲龙升镇的传说故事之类。可是他
听了之后挺失望的,还说这些他已经听过很多遍了。到最后他便只是坐着不动,
一个字也不肯再和我说了。」

  「他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么?」

  「姐姐那几天陪夏小少爷去游船了,自是不晓得。这老头子刚来的那两天,
他可不像现在这样整日呆坐着,而是把我们凤凰楼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转了个遍,
口里念叨着些古怪的话,惊得姐妹们和其他客人大呼小叫,弄得我们给客人连连
赔礼道歉。那时候妈妈本就该赶他走了,但他竟然随手就掏出了几块金子,说是
只要让他留在这,多少金银他都拿得出。妈妈一向爱财如命,见了真金哪还管什
么真龙假龙,就什么都依他了。好在如今他却不闹腾了,倒能白白拿他的好处。」

  「呵,这不是挺好么,那你们还有什么不满的?」

  「这么奇怪的人,云鸢姐姐就不奇怪他想干什么吗?」

  「依我看,他倒是平平无奇得很。」

  「哈,云鸢姐姐自然见多识广、阅人无数。不过昨天我们几个姐妹闲来无事,
便打了个赌,说谁若能把这呆老头勾搭到床上去,其他人就输一个月的花红给她。」

  「这么说来,你们应该都失败了?」

  「嗯……连花魁姐姐都失败了。对了,我听说那夏小少爷又被夏夫人大骂了
一顿,如今被禁足在家,只怕暂时不能来了。不如你也试试如何?」

  「呵呵。那看样子,她这花魁之位也该换人了。」

  「连妈妈都这么说……妈妈说,若是真谁能拿下这个怪客,就把花魁的头衔
转交给她。若是到头来参加赌约的人都失败了,那所有的花红就全归妈妈一个人
了。」

  「哼,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得不试上一试了。你且替我向妈妈说一声,这两
日不要为我安排接客,我自有法子拿下他——另外我再加些筹码,若是我失败了,
明年我便白白为她卖身接客一整年。」

  ……

  龙适喝下了最后一口面汤。他叹了口气——现在依然没有打听到有真龙的消
息。

  「藏污纳垢、纷扰喧哗的地方……再也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了。」他环视着
四周寻欢作乐的人们,心中不由得悲愤起来。他无法理解,这里的许多人,都比
他更加年轻、更加富有。可是他们却宁可将珍贵的青春与财富,浪费在无休无止
的肉欲欢愉上。

  他还听说,如今夏云归的儿子竟是这镇上最有名的不肖败家子。他既无大志,
也不勤劳,整日不务正业,也和这周围的人一般,白白在这凤凰楼中挥霍着家中
留下的丰厚财富。这让他的心中无比痛苦。

  「可笑,可怜,可悲……」他低声骂道。

  「嗯?这是谁惹客官不高兴了?」一个悦耳的女声忽然在他耳边轻轻响起。
龙适回过头,却见一个美貌女子正弯着腰,笑吟吟地凝视着他。

  「我没有叫婊子来,不要烦我!」他不耐烦地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摔在桌
子一脚,「要赏钱的话,就拿走。别再过来了。」

  那女人却没有拿钱,也没有说话,只是撅着小嘴、睁大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好奇地打量着他。那目光看得龙适浑身不自在,让他不由得把头撇到一边去。

  「还在等什么?让你滚,没听到吗?」

  龙适握着拳头,盯着墙壁看了一会。当再回过头时,那女人已经不见了,而
那块碎银还是放在原处没有动过。

  接下来的一整天,龙适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感觉到有一股目光在暗中偷偷地
看他。有时是来自柱子之后,有时是来自屏风之后,有时则是直接来自背后。有
一次他偶然抬头,忽看见那女子倚靠在栏杆上,用胳膊支着脑袋,正看着自己出
神。当两人目光交汇时,那女子却吃了一惊,羞涩地转头跑开了。

  当晚,那女子跟踪到了龙适的梦中。

  第二日,当龙适再次在角落的桌边用餐时,那女子又来了。这一次她却什么
也没有说,只是笑嘻嘻地看着他。

  「你究竟要干什么?」龙适说道。这一次他却没有昨日那般不耐烦。

  「我只是挺好奇的。别的客人都玩得很开心,你为什么每天只是一个人呆着
呢?」

  「我……」

  「先等一等,让我猜猜看,」她笑嘻嘻地打断了龙适的话茬,继续道,「既
然你不喜欢别人陪着你,那么你应该是个喜爱清净的人。可是,喜爱清净的人,
是绝不会无缘无故跑到这里来玩的。所以……」

  她故意停在这里不说了,坏笑着凝视着龙适。

  「所以什么?」

  「客官是要我说出来么?所以您这次不打算赶我走了是吗?嘻嘻……」

  龙适愣住了。

  「好了,不逗你了,」云鸢接着道,「我猜,您一定是为了找一件对您很重
要的东西,才来到这里的。对吗?」

  「哼,这种事可不难猜。你只是想说这些吗?」

  「我还知道,你要找的东西,一定是别人都不会轻易拥有的东西——我看得
出来,你和其他的客人完全不同,所追求的,一定也是那些凡夫俗子们不敢想象
的东西,我说的可对?」

  云鸢注意到这位客人的眼神有了一丝动摇,他的手也开始颤抖。她轻轻挪了
几步,弯下腰,将嘴唇靠在他的耳边轻声道:「可以告诉我你在找什么吗?说不
定我也可以帮你找找看呢!」

  说完,她退了一小步,以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他,就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

  但龙适依然没有动。他打量了云鸢好一会,终于开口道:「如果我告诉你,
我在找一条真龙,你相信吗?」

  「嗯?哦……」云鸢的表情竟显得十分失望,「只是这样而已么?来龙升镇
的人,都说想要见一见真龙现世的景象。可惜,如今我们都还无缘亲眼一睹呢
……」

  「不!我跟那些人不一样!」龙适听到这里,忽然怒不可遏地一拍桌子,将
云鸢吓了一跳。远处的老鸨看见客人像是发了脾气,便靠近了几步,云鸢却偷偷
使了个眼色,叫她不要插手,老鸨想了想,便没有再理会。

  他恼怒地沉默了一会,却突然又大笑了起来,说道:「你知道吗,我是个疯
子。为了找到一条真龙,我花了将近四十年的时间,走遍了东西南北,踏遍了山
川密林。我不惜任何代价、丢掉了我拥有的一切,甚至害死了我最亲近的人,只
是为了去找一条在你们看来或许根本就从未存在过的龙,而且即便如此,我现在
依然在不惜代价、不择手段地去找……你说,我是不是和那些人不一样,是不是
一个世间罕有的疯子?你今天能和我这样一个疯子聊这么久,这辈子可算是值了!
哈哈哈哈哈!」

  他一边笑着,一边观察着云鸢的反应。当他看见云鸢的表情逐渐褪去惊慌、
露出笑意时,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可悲的满足感。

  「果然,我这故事确实很招人笑。现在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了,就不必再费心
勾引我了……算我这老东西谢谢你陪我说话,这些赏钱……」他说着便要解下钱
包,但云鸢却阻住了他。

  「不,你误会了。」云鸢抓住了他准备掏钱的手。龙适抬起头,看见的竟是
她近乎崇拜的目光。

  「我反倒觉得,你很了不起啊。」云鸢微笑着说道。

  「你说什么?」

  「你看这人世间,多少人碌碌无为、多少人沉湎享乐……朝菌不知晦朔,蟪
蛄不知春秋,多少人穷尽一生,却连一件有意义的事也不曾做过呢?」云鸢垂下
眼眸,坐在了龙适的身边,继续道,「而一个人,若是能为了完成一件事、一件
看似不可能的事,不顾世人的偏见、不惜一切的代价执意去做,甚至花费一生的
时间去做……这样的人,岂不是很难能可贵吗?但你为何偏要说自己疯了呢?」

  龙适的眼睛忽然亮了——那是映着光的泪水。

  「我……我没有想到……」龙适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对了,你可以再和我多说些找龙的事吗?你说你去过很多地方,一定见过
很多的人、经历过很多的事,不像我,要在这小小的凤凰楼里待大半辈子……我
想听听你的故事。」

  「嗯……是啊,」龙适木讷地点点头,「我应该是有很多故事可以讲的。」

  自离开家乡后,龙适已戒酒了许多年。而这一天,他却喝了许多。而且奇怪
的是,他一点也不觉得醉。喝得越多,他反倒越是兴奋。他滔滔不绝地和云鸢讲
述着自己的过去、自己的见闻、自己的经历。但是对于他曾经的老朋友和两位徒
弟,他大多只是点到即止,并没有再透露更多。

  而云鸢也听得十分认真,当龙适说到兴头上时,她便连连点头;当龙适忽然
想不起一段过于久远的往事时,云鸢便试着用语言帮他重新构建起回忆。但从始
至终,云鸢那明亮的双眸始终牢牢盯着龙适,片刻也不曾移开过。

  「这么多年了,我什么都没有找到……我不知道我究竟还能不能找到……」

  「绳锯木断,水滴石穿。坚持下去,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你真的认为我还能见到真龙吗?」

  「嗯。更何况,你不是还有徒弟吗?即使你没能见到,他们也会继承你的志
向,继续找下去的。只要坚持不懈,终有成功的那一天,你说对吗?」

  「是啊,是啊……阿综他和我很像,也非常能认同我。如果是他的话,一定
会不顾一切、不惜代价做下去的,」龙适笑了,「我的努力当然不会白费。」

  聊至午夜,龙适终于感到了一丝疲倦——但仅仅也只是一丝。在即将说到龙
综离开他独自去闯荡的那一部分时,他停下了讲述。

  「就说到这里吧。」他摇摇头。

  「嗯……好奇怪啊。」云鸢摇摇头。

  「奇怪?哪里奇怪了?」

  「像你这样的大侠,有着这么多丰富又传奇的经历,可是在你的故事里,就
没有过一个红颜知己吗?就像是,就像是……」

  「就像你这样的女人么?」龙适笑道。

  云鸢低下头,像是害羞了。

  「没有……以前我只顾着追着龙,而现在……我现在已经老了。」

  「是吗?可是我觉得你一点也不老啊。」

  「呵,马屁若是拍过了头,可就是笑话了。」

  「你不相信我说的?那……我们来验证一下如何?」

  「你想怎么证明?去找些年轻人和我打打擂台么?哈……」

  「倒也不必如此复杂,」云鸢笑道,「其实要证明此事再简单不过。」

  「那你有什么想法?」龙适问道。

  云鸢嫣然一笑,站起身,轻轻拉开腰带上的活结。刹那间,她的衣裙散开、
滑落在地上,展露出一副宛如白玉雕成的肌肤。

  龙适呆住了。眼前的云鸢,浑身上下只剩下一件单薄的贴身小衣,柔软而丰
硕的胸脯在那小小的布料之下,像是要随时破土而出的嫩芽。那两条略显丰腴、
光滑柔嫩的大腿之间若隐若现的黑色毛发,让龙适回忆起童年时的那片森林——
他在那片森林中,拼命追寻着那条在天上腾飞的金龙,却最终迷失了方向。

  他愣在椅子上,呆呆看着眼前已接近赤裸的美人。

  而云鸢的双手,正绕到脖颈后,想解开那小衣的系绳,却没能解开,便尴尬
地冲龙适笑笑,接着转过身去,将凝脂般的美背朝向他,低声道:「抱歉,我好
像不小心打了个死结,可以帮我解开吗?」

  「好……好的……」

  龙适颤抖着伸出手,触向那道死结。他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手颤抖得厉
害,就像要触碰一条真龙的身体。他的脸上已汗如雨下,却并不是因为屋中的炭
火。

  死结解开,小衣滑落,双乳轻摇,明眸如水。

  「你要去哪里?」龙适抬着头,大声问道。那条龙没有回应他,他却不由自
主地跟了上去。

  「等等,等等……」他被那条龙牵引着,不知奔向了何方。不知不觉,他钻
进了一片森林。夜幕之下,枝叶遮蔽了本就黯淡的月光,四周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但他却只能看见那条龙依然在飞舞、奔腾。

  「不,不要……」黑暗从四周包围了龙适,让他逐渐看不清任何东西。他开
始害怕,他的心开始剧烈跳动。他想呼喊求救,可是却没有人听得见他的声音。
不知不觉,他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喷涌而出。

  渐渐的,太阳升了起来,龙适的身边又再度明亮了。可是他已找不见那条龙,
也没有力气再继续奔跑下去。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很累、很疲惫。

  「你找到了吗?」

  「你是谁?」龙适问。

  「你不记得我了吗?之前不就是我告诉你说,真龙会降临在龙升镇藏污纳垢、
纷扰喧哗的地方么?」

  「啊……是你……」龙适回应道。

  「你的时间不多了,你的目标已经近在咫尺,再加把劲,站起来,追上去!
你就快成功了!」

  「真的吗?可是……为何我什么也没有看到。我真的好累。」龙适说道。

  「你难道不打算再继续找下去了吗?」

  「可是我……我到底要找什么?我怎么突然想不起来了?你能不能再和我说
一遍,再提醒我一次……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话了?」龙适嘶吼起来。

  「客官,你怎么了?」云鸢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你是……我……」龙适从梦中惊醒。他看了看身旁的云鸢,又看了看自己,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刚从母亲的身体中生出来。

  「你还没有老,对不对?现在已经证明了。」

  「是……我的确还没有老……」

  龙适匆匆起身,胡乱穿上衣服,头也不回地跑了。他一路走下楼梯,穿过大
堂,穿过正门,奔到了街上。

  他头脑一片空白,在大街上晃了大半日,待到午后,他终于想起与龙综接头
通报消息的时候快到了,便匆匆往码头赶去。龙综已在棚屋等了他多时。

  「师傅,您来了。您那边可有消息?」

  「消息?」

  「您找到龙的踪迹了吗?」

  「啊……对,对了,我要找的是龙!我记起来了!」龙适恍然大悟。

  「您怎么了?」

  「不,没什么……」龙适的双眼又暗了下去,「我还是……什么也没找到啊
……」

  「我也一样……」龙综笑道,「看来这便是天意了——我们还要继续找下去
吗?」

  「还要继续找下去吗?」龙适低声念叨着。

  「师傅?」

  龙适沉默了许久,终于回头看向龙综。

  「徒儿,或许……为师如今要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了……」

  「什么决定?您是说……不打算再找了吗?」

  「是……不,不,让我再想想……」他连连摇头,「再等一天,我们再等一
天吧。等明天我们再碰头时,如果依然没有任何结果,我们再做打算。」

  「那……好吧。」

  龙适告别了徒弟,又转头回到了凤凰楼。而此时已是黄昏。

  「哟,客官您又回来了,今晚还在我们这住吗?」

  「是……我想找……云鸢姑娘,现在她可方便么?」

  「哦……」老鸨略略有些吃惊,但很快便又堆起笑意,「真不巧,云鸢姑娘
现在……在招呼别的客人。」

  「啊,是啊……她还是要接客的……但是我有钱!现在就叫她……」龙适着
急起来,话音未落,手已触到怀里的钱袋。

  「不不不,」老鸨赔笑道,「这位是我们的常客,实在不便轰他走。不过
……那位客人应该不会逗留很久的,他说过,只和云鸢姑娘聊几句便回家去。客
官稍作等待即可……对了,今晚恰好我们花魁姑娘倒是空闲,我带您到顶楼去,
让她稍微陪您坐一会,那可是比云鸢姑娘还美的大美人——若是您不喜欢的话,
等云鸢姑娘的客人走了,我再叫您去,您看如何?」

  「好吧……那就这样吧。」

  「那我这就带您上去,我保证啊……」

  「不必了,我自己一个人上去就好——这些钱先给你。」

  「啊……这样啊,那好吧,客官就请自便吧。」老鸨没再说什么,笑着收下
钱,递给龙适一张花魁木牌作凭证,便忙别的事去了。

  龙适独自上楼。行至三楼时,不由自主望向云鸢的房间,心中只觉得有如火
在烧。他没有往四楼去,而是走到了云鸢房门外,将耳朵贴上,静静地细听起来。
他听见里面的人正在交谈,从声音能听出,云鸢的客人是个极年轻甚至有些稚嫩
的小伙子。

  云鸢道:「多日不见,你可还好吗?」

  客人道:「姐姐关了我几天。但没什么关系,我还是跑出来了……我很想见
你。」

  云鸢道:「你应该多爱惜爱惜自己的,也该爱惜一下你的姐姐。偶尔听听她
的话,这样或许反倒有更多的机会能来见我。」

  客人道:「我不想听她的话,她根本不懂我,也从来不愿意听我说的。」

  云鸢道:「还是因为那件事?」

  客人道:「嗯。她还是不理解我,她根本不相信这世上有龙存在。」

  龙适吃了一惊,但并未作声,只是接着听下去。

  云鸢道:「的确,这种事是很难以置信。毕竟从古至今,又有多少人真的见
过龙呢?」

  客人道:「但是你愿意相信我,对吗?」

  云鸢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谁又能说龙是不存在的呢?」

  屋中的两人沉默了一会。

  客人道:「从小我就听着父亲那些关于龙的故事长大,我也看过父亲留下的
所有笔记。我确信父亲真的见到过龙。有很多次,我都想走出家门,走出龙升镇,
按照父亲留下的线索去寻一次真龙。可是我……」

  云鸢道:「那为什么不去做呢?是因为你的姐姐?」

  客人道:「不……我只是……我只是有些舍不得。」

  云鸢道:「舍不得?」

  客人道:「我舍不得这里。只要我留在家里,我就什么也不缺,无论我要吃
什么、喝什么,无论我要什么新奇的东西,除了真正的神兽之外,姐姐都能帮我
找来……而我若是离开了,我就不敢想象我要面对的是怎样的生活。父亲说过他
曾被困在孤山之中,整整七天没有东西吃,几乎就要丧命。我一想起这些事,就
害怕起来。我舍不得这里的一切,尤其是……现在我舍不得你……我从小就梦想
自己能像父亲一样找到真龙,到头来,我却还是一无所成……我……我是不是很
没有骨气?」

  龙适握紧了拳头。

  云鸢道:「那有什么关系呢?虚度一生,便是平安富贵一生,岂非不好?何
况真龙本就不是凡人能轻易见到的。即便大费周章去满世界搜寻,说不定到头来
徒耗心血、白费力气,只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惹人发笑。只要心中至诚,真龙
或许反而会主动降临的……有朝一日,你一定能见到真龙,毕竟,这里可是『龙
升镇』啊!」

  龙适呆住了。他感觉自己重生不久的身体,此刻像是再度死去了。

  他颤巍巍地从怀中摸出一把薄刃短刀——这把刀是他经过千百次尝试后铸成
的。龙适相信,此刀之锋利,即使是龙鳞也该足以轻易割开。

  如今,他把刀刃伸进了门缝中,向上一划,轻轻将里面的门栓割成两节。他
轻轻推开一条门缝,低身挤了进去,再将门合上。没有人发现他。

  「……或许你说得对,」夏谦笑了,「我终究还是舍不得这些,而且我甚至
没有姐姐那样好的武功。与其白费力气,倒不如……」

  「你混蛋!」龙适咆哮一声,突然冲向正坐在床上的二人。屋内的二人对这
变故毫无预料,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龙适大步上前,揪起夏谦的衣领,将他掷
在地上,并一脚踏在他的胸口。

  「你……你……」他涨红着脸,喘着粗气,「你有什么脸面谈起真龙?你不
思进取、不求上进,沉在荣华富贵里爬不起来,你口口声声说你想追寻你父亲,
想找到真龙,却连踏出家门的勇气都没有!」

  「你……你是……」

  「老子告诉你!」龙适大声骂道,「真龙不会自己掉到你跟前,你若要找到
真龙,你就要不顾一切、抛下一切,你就要不惜任何代价、不怕闲言碎语,你就
要忍受栉风沐雨、风餐露宿!你要冒着在山里饿死、在河里淹死、被野兽咬死的
危险,一路不停地走下去!可是你呢?你什么都不敢,你甚至……你甚至为了一
个女人的甜言蜜语、信口开河,就要沉醉在温柔乡里,要轻言放弃,你……你根
本不配找到真龙!」

  龙适回头看向云鸢,他那瞪大的双眼几乎要从眼眶中迸裂出来。而云鸢早已
被他的气势吓得瑟瑟发抖,动弹不得。

  「你不配,你不配……」龙适大吼着,将小刀刺向地上的夏谦。夏谦眼见对
方已动了杀人的心思,情急之下拼尽全力握住对方的手腕,阻住那即将刺下的刀
刃。

  而熊熊的怒火,却也很快烧尽了龙适的力量。他逐渐觉得眼前开始昏花,力
气正被逐渐抽走,就连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让自己感到各位疲惫。终于,他握刀
的手在一瞬间卸了力,被夏谦一推,竟将刀甩了出去。

  「你……你……」龙适喘着粗气,却依然死死压着夏谦,「你不配……你根
本不配……」

  他不顾一切地挥起拳头,打在夏谦的脸上。一拳接着一拳,夏谦哀嚎着,反
抗着,但却抵挡不了龙适的拳头。

  「你……你活该死在这里……」龙适看着被打得满面鲜血的夏谦,眼中已垂
下两行热泪。他再一次举起手——但这一次,他却没有挥下去。他的嗓子里干干
嘟哝了一声,接着身体便僵住了,眼中没有了生气,那握紧的拳头无力地垂了下
来。

  在他的身后,云鸢正握着那把短刀,短刀的利刃从背后刺进了龙适的身体。

  ……

  「你……你杀了他?」

  「他要杀你,我……我只能这样做……」云鸢喘息道。

  「不,没有关系的,」夏谦擦了擦脸上的血,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是他闯
进来要杀我,而你为救我才杀了他——这些我都会和官府说明。你不会被治罪的。」

  「你说得对,」云鸢道,「可即便如此,那又如何?」

  「怎么了?」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发生过命案的妓院,会是什么下场;而我这样一个杀
过人的妓女,会是什么下场?即便朝廷不治我的罪,可在那之后,我又该靠什么
活下去?」

  「你……你还有我,对吗?我可以保护你……」

  「你是说,你要把我接到夏家,然后说服姐姐来接纳我这个妓女跟她一起生
活,是吗?」

  「这……我……」

  「呵,你做不到,」云鸢苦笑道,「夏夫人可不会感谢我对你的救命之恩,
她只会觉得,是我把你勾引到这鱼龙混杂之地,才会让你身处险境,酿成这场灾
祸。她只会觉得,我所有的一切,都是罪有应得的……」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我……我想要救你……」

  云鸢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房门。

  「他竟然把门栓割断了……你先将门抵住,不要放人进来了。」

  「好……」

  云鸢起身,从柜子中摸出几件旧棉衣,撕了袖子,将地上血迹擦了。

  「去把那铜盆端过来。」云鸢又下令道。夏谦照做了。

  她将擦过血迹的棉布统统铜盆中,用烧火棍挑了几块正红的木炭,扔在盆里,
将棉布烧了,又叫夏谦脱下龙适的外袍,自己将其剪成几段,依次也投进火盆里
烧了。待将盆中的火浇灭后,便又取来一块缎子,把灰烬和炭块一并包了,放在
窗口。

  「血迹且清理了,再就是尸体了,」云鸢道,「只要把它运出凤凰楼就好。
只要没人知道他死在这里就好。你且看看,能从楼上把他的尸体扔到对面的寺院
里吗?」

  夏谦听到,忙翻出窗户,看了看外面,冲着云鸢摇了摇头:「不行,中间有
一段距离,我们没法把尸体扔得那么远。尸体若落下去,只会掉在凤凰楼的后院。」

  「那你可以跳到对面那座石塔上吗?」

  「啊?什么?」

  「我需要你跳到那座石塔上,你有把握吗?」

  「我……我可以试试……」

  「你一定可以做得到。先进来吧。」

  云鸢又在衣柜中搜索了一番,竟拿出一件男子的长袍。

  「把这个给他穿上。」

  「呃……好,但是……你为什么会有这种衣服。」

  「有的客人喜欢我打扮成男人的模样。」云鸢冷冷道。

  「哦……」

  夏谦照做了。但这件长袍对于龙适的体型而言太小了些,不过夏谦费了一番
工夫,还是套了上去。

  「很好,」云鸢打量了一下尸体,又从床下摸出一捆麻绳和一副镣铐,对夏
谦道,「现在你把绳子的一头系在阳台的柱子上,然后牵着另一端跳到对面的石
塔上,再把绳子系在石塔中间。我会用镣铐绑住他的双手,然后将尸体从绳子上
荡过去——莫要问我为什么会有这两样东西。待你把尸体放在寺院里后,就把镣
铐解下带回来——是从原路跳回来,我告诉你接下去要做的事。」

  「好……」

  夏谦将绳子系在柱子上,握住另一端,看着临院的石塔,深吸了一口气,终
于心一横,一跃而去——幸运的是,虽然险些脚滑跌落,但他还是成功在石塔顶
端站住了。

  另一边,云鸢奋力将尸体从窗户推到了阳台上。和预想中一样,戴上镣铐的
尸体顺利荡到了另一边的寺院。夏谦解开镣铐,将尸体推落在地上,然后又从石
塔跳回到凤凰楼的阳台上——这一次他有了经验,倒是很顺利。

  云鸢将剩下的事吩咐给夏谦,夏谦记在心中,开门离去。

  他作出一副醉醺醺的模样,低着头,跌跌撞撞下到大堂,走向门口,肩膀正
撞着一个浑身猪血味的人。

  「这不是夏少爷吗?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走了?」老鸨笑着招呼道。

  「不用你管。」夏谦含糊不清地骂道,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便往门外冲了
出去。

  「呸,败家的烂货,」他听见老鸨在身后骂道,「喝成这个样子,路都走不
稳,可别死路上了。」

  夏谦没有理会,只是低着头,左摇右摆地走向寺庙大门。路人对这醉鬼唯恐
避之不及。他走到寺院前,推开门,口中还不住地呼喊着:「王兄弟、王兄弟
……」

  他走进去,从地上扶起那具尸体,扛着他的胳膊,让他的头垂在自己的肩膀
上,就像是一个醉鬼扛着另一个醉鬼似的,大摇大摆从寺庙里又走出来,同时口
中大声念叨着:「王兄弟……都和你说了,这破庙里没什么佛像,你却非要来这
拜佛,现在醉倒在里面,还得叫我抬你回去……你啊,你就是天生运气差,赌到
最后赌了个满盘皆输,佛祖也救不了你哟!」

  几个路过的行人看了看这两个不知所谓的「醉鬼」,只是连连摇头,纷纷离
得远远的。谁也没有注意他们的模样。

  夏谦抬着尸体,穿过了大街,走进了暗巷,并将尸体身上的长袍剥下,随手
扔在了巷子里,接着转头向最近的一条排水沟走去。

  待走到沟边时,他几乎筋疲力尽。将尸体推进沟中,看着藏污纳垢的脏水将
尸体向城外冲去,他终于松了一口气——然而,他听见有人在身后大喝一声。

  「你做了什么!」龙综大喝一声。

  「事情就是如此,」龙纪道,「师傅他……并不是夏谦所杀。」

  「你是说,师傅……师傅他……是死在了一个婊子的手上?」

  「正是如此。」云鸢点头道。

  龙综看向云鸢,又看向夏瑾。他忽然身体变成了一个漏水的木桶,浑身的力
气再不断从那破洞中流走,手中的刀也忽然十分沉重。他感觉自己的内心填满了
怒意,可是竟不知道这怒意要发泄在谁的身上。

  「你知道吗,在我以为师傅是自愿选择死在夏谦手上的时候,我自己已经认
命了。我的命是师傅救下的,也本该和师傅一样就此了断,」龙综忽然不怒反笑
道,「如今可真是多谢你了,师弟。现在我知道了,师傅并没有主动寻死,他至
死都还在坚持找那条龙。因此我也不会寻死。」

  他再次抬起头来看向云鸢,笑道:「我也不会为师傅报仇——你只是一个婊
子,你不配死在我的刀下。我也绝不承认师傅是死在你的手上。」

  「那么……你现在什么打算呢?」

  「我……不,朕会东山再起,」龙综道,「虽然朕现在麾下不过数十人,但
如今真龙降世,且为朕所得,这才是真正的天意!师傅为了找这条龙,一生从未
放弃过。而如今,只要朕还活着,朕就总有一天会重振旗鼓,夺取天下!为了实
现这一大业,朕会不择手段、不惜代价地坚持到最后一刻——这就是师傅毕生传
授给我的道理。」

  「那么……」龙纪低下头,说道,「事到如今,可否请你将夏瑾还给我?」

  「你……」龙综咬了咬牙关,道:「你现在叫我一声师兄……或者是陛下,
我就答应你。」

  「陛下,请放了夏瑾。」

  「呵……好,好……」龙综挥刀切断了夏瑾的绳子,「快走吧,在我回心转
意之前,赶快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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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

3
字数:7721

  狭窄山谷的尽头,竖着两座墓碑。其中一座仿佛已历经百年、残破而沧桑,
另一座则是新立,碑面光洁而平整。

  夏瑾跪在碑前,心中五味杂陈。如今世上的任何言语,都不足以形容她此刻
的心境。

  他的父亲埋葬在这里。而杀害他父亲的凶手,却又被龙综——这个绑架了自
己的人——埋在了父亲的身边。

  「夏夫人,斯人已逝,还请节哀。」云鸢道。

  夏瑾向旁瞥了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这个惹人讨厌的娼妓、引诱她弟弟误入歧途的罪魁祸首,无疑已是夏瑾在这
世上最厌恶的女人。

  然而,就是这个最让她讨厌的女人,却亲手为夏瑾报了仇、杀掉了那个曾杀
害她父亲的凶手。甚至如今她竟还为了救自己,亲自到这贼营之中自投罗网。夏
瑾实在不知,自己到底该用怎样的眼光去评判这个婊子。云鸢自知自讨没趣,便
默默走开了。

  龙纪陪着她跪在一旁,双眼却只是盯着地面,始终没有再往那两座墓碑上看
一眼。

  「马七……我有一件事想问你。」夏瑾唤他道。她仍是更习惯叫他这个名字。

  「嗯?」

  「如今,我的父亲就埋在这里,而和他埋在一起的,却是杀死了他的人…
…可是……龙适……我记得这个名字,父亲生前曾说过,这是他在世上最尊重与
崇敬的人。可是如今……」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不知道,这样的结局,
是否是父亲所接受的。我作为他的女儿,是否该把他的遗骨带回去?」

  「这件事,我没有办法给你答复。」龙纪道。

  「是吗?」夏瑾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起身来,用衣袖将墓碑上的尘土擦去。

  「那么便如此吧。我们走吧。」

  「我也不能陪你回去了,」龙纪道,「我得留下。」

  「为什么?」

  龙纪道:「如今你也知道,我也曾是叛贼的一员。在来到这里之前,我已把
一切都告诉了王将军——我自己的身份,还有这个『南流贼』藏匿的地方——以
此换取他的帮助。」

  「你……」

  「但看样子,我似乎是画蛇添足了,」龙纪苦笑道,「师……龙综,原本我
们早该在营寨中厮杀起来,可是我没有想到,他最终却选择了直接将我们放了。
早知如此,我也就不必劳烦王将军大张旗鼓带兵前来了——算算时间,如今战斗
应该已经结束了。按照约定,我要让他押回京师待罪。」

  夏瑾看着他,目光中满是惊诧。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神情渐渐惊慌失措起来。

  「不……你不是……你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对不对?你这就和我回去,
我……我自有办法帮你上下打点,至少能保住你的性命……」

  「多谢,不必了……」龙纪笑道,「这条命就当是我替师傅还给你的吧。」

  夏瑾凝视着龙纪的脸,她看得出对方已经下定决心。

  「为何世事如此无常,」夏瑾叹道,「为何你这样的人,又偏偏会是……倘
若我的弟弟能有你一半好,那该……」

  「哈哈哈哈哈,夏夫人何出此言?」一阵爽朗的笑声响起,只见王将军大步
走来,身后紧随着一个军校,手中提着两个包袱。

  「你是……」夏瑾打量了一会那人的模样,「你是那天坐在衙门里的金刀卫?」

  「呵,我可从未说过我是金刀卫。看人可切莫只看表面啊,夏夫人!对了,
叫我王将军便是。」

  夏瑾咬着嘴唇,面带怒容地瞪着他。

  「多谢王将军救命之恩。」

  「哈哈,既然是感谢,又何故作出这种表情,」王将军笑了笑,又接着道,
「如今已不必担心那伙贼寇了……」

  「龙综……他现在怎样了?」龙纪问道。

  「他?我本应把他活捉送上京师的,但看他的样子,直到最后还摆出一副不
服输、随时准备东山再起的模样,又想起他好几次从我手中死里逃生,于是最后
我决定,不给他这个机会了……」

  王将军摇了摇头,接着道,「此人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既做不了天子,也
做不了将军,甚至连山贼也做不好。我万没想到,同样的计策,他竟能中两次,
我军假扮身份、里应外合,他们竟从始至终没能察觉到出了问题。纵是再给此人
一百年,他也成不了气候。只是……我实在不想再平添许多麻烦了。」

  「既然贼寇已平,那我们便该回家了,」夏瑾说着,抓过龙纪的手转身便走。

  「夏夫人且稍等。」

  「王将军救命之恩,我自不敢忘,」夏瑾道,「来日我自会备上重金谢礼,
亲自往京师送到将军府上。」

  「哈,夏夫人可切莫要谈钱的事,若是收了你这份谢礼,我家老爷子就要打
我板子了。」

  「那王将军还有何吩咐?」

  「今日一战,令弟为了夏夫人的安危,也在其中奋勇拼杀,夏夫人竟不愿见
他吗?」

  「什么?」夏夫人吃了一惊,回头看了看王将军,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军校,
这才觉得那人竟有几分眼熟。

  那军校将包袱放在地上,摘下头盔,露出面容,正是夏谦。

  「姐姐……」他低着头轻声唤道。

  「夏谦?」夏瑾和一旁的云鸢同时发出了惊呼。

  「原本考虑到此战事关重大,不该带无关之人前来。但本将军实在耐不住他
屡屡哀求,只好带他一起前来了。没想到他的表现不差——若是在我麾下,至少
也能勉强做个刀牌手了。」

  王将军说着,将地上的两个包袱捡起来,对夏瑾道:「夏夫人想必有很多话
要和令弟说的,便在这再等一会吧——我也有些话,须对你身旁之人单独聊聊。」

  夏瑾看了看龙纪,又看了看王将军和夏谦,心中踌躇不定。龙纪轻轻拍了拍
她的手,笑了笑,示意无妨。夏瑾无奈,终于放开了龙纪。

  「走吧,这里的景色甚好,山顶的景色想必更好,到上面去聊聊。」

  王将军领着龙纪来到山顶,自顾自地坐下,将两个包袱依次解开,原来是两
个酒坛。

  「坐。」王将军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不是要押我回去吗?」龙纪问道。

  「不急这一时。我的部下还需打扫战场、清点人数,至少还要一个时辰才会
出发。」王将军一边说着,一边揭开一坛酒的封口,自酌起来,并把另一坛递给
龙纪。

  「多谢,我不喝酒。」龙纪接过酒坛,轻轻放在一边。

  「说起来,那天在衙门认尸的时候,我就该认出你来,」王将军道,「那时
在叛军营中,你一个人冲到我跟前,把他从尸骸堆里拽了出去,可真是神勇过人
……只可惜,你这身本事,却偏偏要为这等逆贼所用。」

  「过去之事,何必再提,将军抓我回去待罪就是。」

  「我说过,这事不着急,」王将军依然自顾自喝酒,「话说回来,你的师傅
……叫龙适对吗?当年他可是位不得了的人物,先帝平定江南后,他是第一个献
上祥瑞的人,那件事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却不料,如今他竟落得这般下场…
…唉,他又为何偏偏要收这样的徒弟。」

  「你认得我师傅?」

  「呵,你可真会开玩笑,当年你师傅向先帝献龙鳞时,我还不过是个幼童—
—别看我这样子,论年纪,或许比你还小些。只是老爷子常常把这事挂在嘴边,
不时就会在我耳边唠叨起来,我纵是想不知道也不行。」

  「老爷子?」

  「就是我祖父……当年献龙鳞时,祖父就在当场。他跟我说过,那年待献麟
礼毕后,他便直闯入先帝的行宫,指着先帝就叱骂起来。」

  王将军看着龙纪脸上难以置信的神情,继续道:「这些年来,老爷子把当年
斥责先帝的那番话反反复复念叨了无数次。他说:「陛下亲率三军,亲冒矢石,
终能统一南北,扫清寰宇,正当修明法度、以济万民,此天人所共望,又何需伪
称祥瑞,徒损圣名?』这件事让老爷子念叨了半辈子,也让他生了半辈子的气,
直到今天还没消呢……你看你师傅给我家添了多大麻烦。」

  「那龙鳞果然是假的吗?依你说来,师傅寻了一辈子的龙,到头来也只是被
利用一场,是么?」

  「哈哈哈哈,」王将军大笑道,「利用?不知是你太高看了你师傅,还是太
低看了先帝。你可知先帝当初是如何答复的么?」

  「愿闻其详。」

  「那时先帝回答说:「朕本真龙,何须祥瑞?而此人栉风沐雨、倾尽家财只
为寻得龙迹,朕不过是想成全他一片赤子之心罢了。世人皆以为真龙难觅,因而
笑龙适不知天高地厚,恰如当初满朝公卿皆言南征不可、劝朕罢兵。而如今,朕
平定天下之心愿既已了,便也想让世人看看,他这趟不知天高地厚的寻龙之旅其
实并非徒劳。』」

  龙纪听后,像是陷入沉思,半晌不语。

  「只是祖父他老人家一直不理解这番解释,只觉得先帝是在找借口敷衍他罢
了。为此他差点就要辞官退隐,多亏先帝亲自到家里来劝了三次。」

  「师傅他也一样不理解,」龙纪道,「他不愿意接受这份虚假的荣誉,他只
是想找到真正的龙而已。为此他什么代价都付出过了,可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
场空——不过,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就在刚才,我突然在营寨里搜到一个东西,让我对过去之事思考了许久—
—那个酒坛,你真的不打开看看吗?」

  龙纪愣了一下,忙揭开封口。躺在其中的,竟赫然是当初从胡老板手中盗走
的那样貌奇特的活物。

  「这东西还活着呢,」王将军道,「看来很多人都想错了,包括我——如今
看来,这世上的确是有龙的。」

  「王将军,它只是一头猪而已……一头在猪圈里生下来的模样怪异的猪。」
龙纪道。

  「哈哈哈,事已至此,你何必还要自欺欺人呢?我想明眼人都应该能看出,
这就是一条活生生的龙。你跟随你的师傅找了一辈子的龙,如今真龙就在眼前,
为何反而不敢承认了呢?」

  「我……」龙纪叹道,「为了一条龙,已经有太多的人遭难了。如今,我宁
可相信世上根本没有真龙。」

  「龙便是龙,做不得假,你也否定不得。即便世上没有真龙,难道就没有战
乱、没有逆贼、没有灾祸了么?它自然不是一头猪,但与那山林里的虎熊却也并
无多大差别。而我实在不明白,为何世人定要在那些奇珍异兽身上横加这样多的
隐喻象征,以致于最后却忘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王将军说完,喝干了自己坛中的最后一口酒,接着站起身道:「这条龙交给
你了,随你怎么处置都好。如果你执意说它是猪圈里生下来的猪,那便把他交给
屠户煮汤喝吧。」

  「你……不是要抓我回京师复命吗?」

  「呵呵,你知道吗?当年那场仗我赢得很不痛快,因为你,我没能抓住那场
叛乱的罪魁祸首。去年先帝临崩之际,我已在朝中立誓,定要在一年之内将南流
贼斩草除根。我领兵临行前,祖父告诫我说:「天下之所以大乱,正因朝廷法度
不严,滥施恩义。今后但有罪人,便该明正典刑、以绝后患,不可心存妇人之仁。』」

  「那你为何……」

  「因为我实在不是一个狠心的人,而且我也不想变得和我那絮絮叨叨的老爷
子一个模样。对了,再过一月,便是陛下改元大赦的时候了。在此之前,你最好
小心些;在此之后,你最好更加小心些,别让我将来觉得自己今天做了错误判断。
走吧,该下山了。」

  两人回到山下,却见夏瑾正在为夏谦打理面容。夏谦不时瞥向一旁的云鸢,
但很快就被夏瑾捏住脸颊转回去。

  「小少爷,该走了,」王将军对夏谦唤了一声,又转向夏瑾道,「他应该都
和你说过了对吧?」

  「虽然我不希望他去从军,但至少……他愿意去做点正经的事了。」夏瑾道。

  「那本将军便告辞了……我现在正急着过江北上回京,没法送你们回龙升镇
了。不过贼营里倒是还有几匹马,你们便从此走陆路回去吧。有这位武艺高强的
兄弟相伴,想必两位美人是不需担心路上安危的。」

  「什么?」夏瑾看了看龙纪,又看了看王将军。

  「嗯,我们谈过了,」龙纪道,「我不必跟他们一起走了……」

  话音未落,夏瑾已上前搂住了他……

  积雪正在化冻,天气好似转暖。这天黄昏,胡老板的肉铺正如往日一般开门
做着生意,徐安也如往常一样坐在外面看着门。忽然在来来往往的顾客之中,他
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小七?你终于回来了?这几天你去哪了?」

  龙纪怀中正抱着一个坛子,外表风尘仆仆又疲惫不堪。他喘了口气,轻轻将
封口揭开,笑道:「这东西我替胡老板找回来了,他人还好么?我这就……」

  正说着,徐安突然夺过封盖,「啪」的一声拍了回去,将那酒坛再次堵得严
严实实。

  「快……快把这东西拿走……」徐安浑身哆嗦,低声叫道。

  「你怎么了?」

  「胡老板就是为了这东西发疯的,这几天他好不容易慢慢恢复过来了,现在
他好不容易又能正常喝酒吃肉了,就别再节外生枝,让他再看见这东西了——你
快把它带走吧!」

  「那我要把它带到哪里去?」

  「随你怎么处置都好。」

  于是龙纪再次离开了。它揭开封口一角,望着坛子里睡得正熟的小龙,心中
忽觉好笑:「多少人把你抢来抢去,可到头来,如今谁都不想要你了。」

  他思索了一会,便朝夏府的方向走去。

  「这么说,胡老板没有收下它?」夏瑾抱着龙纪递来的那只小龙,在怀中轻
轻抚摸着。

  「是啊……如今我也不明白到底该如何处置它了……你觉得呢?」

  夏瑾盯着那只小龙,好似出了神。

  「你在想什么?」

  「父亲生前曾说过许多他年轻时候的事,可是我那时都只当做是他酒后的胡
话……我从前并不相信世上有什么真龙——可如今……」

  「龙的确是存在的,对吗?」

  夏瑾又抚摸了一会那条龙,后者在夏瑾怀中伸了个懒腰,轻轻嗷叫了一声。

  「或许我还是该把它送去京城,至少朝廷会照顾它……」龙纪道。

  「不……让我再想想……我要再好好看看它……」

  龙纪注意到夏瑾眼中潜藏着前所未有的喜悦,她的双瞳简直要迸发出将那小
东西燃烧殆尽的的火焰。

  深夜,夏瑾的房间——龙纪又一次来到这里。

  「夏夫人……」龙纪轻轻唤了一声,正要敲门时,房门却已自己开了。只见
夏瑾从门后伸出一只手,将龙纪一把拉了进去。龙纪还未反应过来时,夏瑾已反
手将门关上。

  「这是……怎么了?」

  「我……」不知为何,夏瑾的脸红红的,许久没能说出话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使劲晃了晃脑袋,接着道:「从现在起,不管发生什么,
你都不要大惊小怪,也不要大呼小叫,好么?」

  「……嗯……」龙纪感觉自己的呼吸莫名急促起来。

  「很好。」

  话音刚落,夏瑾竟忽然解开自己的腰带。随着衣带之间一声轻轻的摩擦声,
她身上的衣裙从肩头开始缓缓滑落。直到这时,龙纪才察觉,她今晚换上的是一
件比以往都要华贵绮丽的衣裙,甚至化起了妆——她的嘴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
红艳。

  忽明忽暗的烛光下,夏瑾解下发髻上的簪子,任由一头青丝随意散落倾泻而
下,披在肩头。

  很快,此刻她浑身上下只剩一件单薄的抹胸。她下身裸露的双腿修长而紧致。
她的肤色并非如养尊处优的贵妇那般白皙,而是经历日晒、颜色略深的小麦色。
她的皮肤也并不那么光滑无瑕,在她的腹部上还留着几道浅浅的旧伤痕迹。

  可即便如此,她依然是那么美。

  而龙纪已看呆了。

  夏瑾看着龙纪的表情,脸上红得仿佛已能滴出血来。她咬了咬下唇,像是下
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将最后的遮挡物解下。那片薄薄的绸缎滑落在地,将她身上
最隐秘的部位终于全部展现给了面前的男人。

  「小七……我问你……」

  「嗯……」

  「我……还算是个美女,对吧?」

  「那是当然!」

  龙纪看着她那隆起的双峰,还有她那被丛林掩映的少女私处,身体已经开始
颤抖。

  「我……真的很美么?」

  「真的……」

  然而龙纪的肯定并没有让夏瑾觉得安心。她看着面前的男人仍是一动不动,
心中不由得慌乱起来。终于,她哼了一声,上前按在了龙纪的裤裆上——那一瞬
间,她忽然莫名地安心了下来。

  没错,他对自己有了反应,而且很强烈。

  尽管她并不是那么年轻,尽管她的外貌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完美,但她
依然还有魅力。

  「你——还在等什么?」夏瑾低下头,嗔怪道。

  这一次龙纪没有再让她等下去。他吻住了她的唇,将她压在了床上,并开始
解自己的衣服。可是慌乱之下,他竟发现自己的腰带打了个死结,无论如何也拉
不开。

  「我……我帮你吧……」夏瑾握住龙纪的手,二人一起用力,将那根腰带拽
成了两节。龙纪褪去身上的衣裤,和夏瑾一样一丝不挂。

  两人的身体贴在一起,正当他想要进入对方时,夏瑾却拦住了他。

  「等一等……」

  「怎……怎么了?」

  夏瑾红着脸,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有点痒……」

  「那该怎么办?」

  「你——你躺下,我——我要在上面!」

  「你……可以吗?」

  「我不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我……我知道怎么做!」

  她将龙纪推倒,自己则翻过身,骑了上去。她摸到了龙纪那已经竖起的巨物,
那东西本已经很硬,但夏瑾却忽然觉得它就像那条小龙的身体一样光滑而柔软。

  「我知道的,应该把它放在这里……」

  她扶着那根东西,对准了自己下方的洞穴,几次想要试着插入,却几次都滑
脱了,这叫她着急起来。

  「不如……还是我来吧?」

  「不行……我一定要在上面!」夏瑾小声道。

  她尝试了第五次,这一次,没有滑脱。她惊叫了一声,随即下意识捂住了自
己的嘴,生怕破坏了这静谧的夜。

  「痛吗?」龙纪忙问道。

  「痛,」夏瑾道,「但是没有想象中那么痛——其实这种事很容易的,对吧?」

  龙纪没说话,只是尴尬地笑笑。

  「那……我要开始动了……」

  夏瑾的身体微微抬起,然后又落下;她再次抬起,又再次落下……

  她忍受着那最初的苦痛与滞塞,直到那苦痛最终在一次次的洗练中化为令人
欢愉的快感。

  「小七!」

  「嗯?」

  「我……我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我看见了一条龙!」

  「不,那不是幻觉……那条龙就被你放在床头。」

  「啊!是啊!嘻嘻……」

  夏瑾笑了。在龙纪的记忆里,她还是头一次笑得这样开心。而就在她笑起来
的时候,龙纪身体中的一部分离开了他,成为了夏瑾身体中的一部分……

  旭日东升,冰雪消融。屋内的炭火已灭,但依旧温暖如初。

  当龙纪醒来时,夏瑾和那条龙已经不见了踪影,但床头已为他备好了更换的
新衣。

  龙纪穿衣起身,来到院中,却见府中的仆人正忙得不可开交,而夏瑾则在一
旁不断催促——此时她又一次换上了出行的短装,模样英气逼人,与昨晚那妩媚
又害羞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发生什么事了?」龙纪上前问道。

  「嗯?你可终于醒了,」夏瑾笑道,「看不出来吗?我准备走了,正叫他们
帮我收拾行李呢!」

  「走?去哪?」

  「当然是去找真龙啊!」

  「什么?」

  龙纪正要问时,那只小龙却忽然从夏瑾的衣襟中探出小脑袋来,冲着龙纪憨
笑。

  「父亲跟我说过,这世上曾经有一条巨大的金龙,可是他没有机会亲眼看到。
曾经我只觉得父亲不过是在讲些荒诞无稽的故事,但现在……」

  她摸了摸那条龙的脑袋,接着道:「现在我已见过了这东西。既然它是真的,
那么这世上一定也真的有那样的金色巨龙——或许就是这小龙的父亲或母亲也说
不定呢?」

  「你真的打算去找那条金龙?那么你的家业怎么办?」

  「云鸢会替我打理的,」夏瑾笑道,「你知道我一向有债必偿,而且……虽
然我很讨厌她,但不得不承认,在和钱打交道这方面,她比我更有天分。更何况
她还威胁我说,如果不为她找一份正经的活计,她就要跑去京城寻我弟弟——我
实在不想再让她干扰小谦的前程,只好勉为其难了。」

  她上前一步,握住了龙纪的手腕,说道:「我想像父亲一样,走遍天下四方,
我想用我这辈子剩下的时间,去找到那条父亲当年没有找到的龙……」

  「那条龙……真的能找得到吗?」

  「找得到也好,找不到也好,都没有关系,我只是想慢慢找下去,从一座山
找到另一座山,从一条河找到另一条河——等到哪天终于走不动了,再停下来歇
一歇。等到回顾往昔时,至少我会觉得自己曾做了件轰轰烈烈的事——对了,你
呢?你愿意跟我一起来吗?这一路上,我应该很需要一个熟悉真龙习性的帮手。
有你陪着,我肯定也不会觉得寂寞的。」

  龙纪忽然发现,昨晚的那场引诱,就像是一个猎捕自己的圈套。如今他也没
有拒绝的余地。

  只不过,他这一次是心甘情愿地落入圈套。

  「好!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全文完)

[ 本帖最后由 逍遥夢 于 2025-3-4 00:36(GMT+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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